人類研究室

　　「星星老師呢？」

　　正打算把CD放進音響裡的我一僵，孩子們終究問了我最回答不出來的一個問題。

　　這算是第一次正式上課，在這之前我曾經替前一個老師代過課，所以他們都還認得我，不算是太陌生。

　　只是當時我還能和他們說星星老師生病了所以不能來上課，但這次呢？

　　「蘋果老師來幫你們上課不好嗎？」我刻意露出了有點難過的表情，但其實是答非所問。

　　我似乎理解了為什麼大人們總會對孩子們無法說出事實，或許並不是不願意解釋，而是有些事情對於現在的年紀來說，會因為無法理解而出現不一樣的解釋。

　　說起來，這點，其實不管是任何的年紀都是會發生的。

　　我還沒思考好什麼樣的說法會讓孩子們接受，於是只好含糊其詞。這種誇張的演技其實只會發生在面對孩子們的時候，說起來還是有點難為情，但確實只有對他們的時候才能做某部分的自己。

　　「可是我好想星星老師……」

　　「星星老師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過，這個難過並不是裝出來的。在這間學校待久了之後，我開始明白這裡的老師和孩子的關係非常親密，也因此小朋友富有同情心和愛心，容易放出感情和真心。雖然會有爭執，但所有人都是真誠相待，是一種很單純不分彼此的感覺，也因此我很喜歡這間學校。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會認為是因為自己教得不夠好，所以才會讓他們這麼想念以前的老師。更何況是那時才剛到這間幼稚園的自己。

　　「可是我很喜歡蘋果老師，我喜歡蘋果老師來教！」

　　也因此，那個孩子的話對當時的我帶來一種很堅定的力量。

　　對小怡最深刻的印象，總是停留在她生悶氣的表情裡。

　　她的名字在當時是很好記得的，因為在上課的時候，總是會聽到班導生氣地喊她的名字，聽見她又做了什麼事，然後看見她鼓起臉頰悶悶不樂的表情。

　　「賴子怡妳怎麼又欺負別人！」我轉過頭，看見班導扯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一邊，急急地罵著。旁邊還站著另一個面帶委屈的孩子，喊著賴子怡她剛剛推我等等之類的話。

　　我看著她繃著臉，眼神裡都是不服。當時的我並不了解她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或許我只是解讀成面對責罵自然而然會有的表情，一直到後來在我面前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之後，我才終於懂了。

　　「不可以玩水！」小怡她皺著小小的眉，扯著另一個比她還小的孩子的手，用盡力氣想把他拉離洗手檯邊。

　　當時的我突然腦筋裡一動，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是平常班導扯著她的手的模樣。

　　就在我愣了一下，正想要走過去處理的時候，經過的班導卻先開了口。

　　「賴子怡怎麼又是妳！趕快刷牙！」

　　「……」

　　她鼓起臉，默默拿起自己的漱口杯走到旁邊，臉上一樣是那副我熟悉的表情。

　　我想了想，決定走過去蹲在她的身邊，和她說說話。

　　「小怡，妳剛剛是覺得不能浪費水，所以要他不要玩水對不對？」

　　她轉頭看著我，點了點頭。

　　「妳有沒有覺得為什麼妳在做對的事，但老師卻要罵妳？」我說，「因為他玩水他不對，但是妳拉人也不對。老師罵妳是因為妳拉他這樣會讓他受傷，可是妳阻止他玩水卻是很棒的喔。」

　　她還是一樣悶著臉，我想她可能還是認為我在責備她。事實上她還是小班，即使她很聰明，但我不知道她可以懂多少。

　　或是，她不懂為什麼班導可以這樣但自己卻不行，後來回憶起這件事的我不禁這樣想。

　　「如果妳用說的，妳就沒有不對了。以後看到有人不對，告訴他就好，不要打他或推他好嗎？」

　　「……」

　　她雖然還是有些不服氣，但也許是我的語氣並不銳利，所以她還是低下了視線，點點頭。

　　經過這次事件過後，我才注意到她是個非常有正義感的孩子，一看見有人做出不對的舉動就會糾正對方，完全就是一個小小班長的模樣。但由於她往往使用過於激進的方式，因此不了解的人總會覺得是她喜歡欺負其他小朋友。

　　只是她也是個頑固的孩子，當她不認為自己有錯的時候，她是很難向任何人低頭道歉的。那些她不願意說出對不起的時刻，並不是她任性，而是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需要道歉。

　　這一點，至少她非常誠實。道歉真正的意義，並不是把對不起當作一個息事的道具，它需要人真正對事情理解，需要真正釐清自己的錯誤。她只是缺了圓融的思考，只缺了有人讓她理解。

　　就這樣教了一年過後，在考慮之下我還是決定離開這份工作。我並沒有和小朋友們提起，只是默默地帶著之後要接下課程的老師和他們一起上課，默默想著在我離開過後他們是否會和之前一樣，問著蘋果老師在哪裡。

　　那天，我和新老師一起正要為下一學期的舞蹈課招生，幼稚園裡所有的孩子和老師擠在一間教室裡，看著我們把一個又一個花俏的道具拿起來給孩子們看，亮片多得讓他們眼睛都直了。

　　「哇！你們看小安老師又拿出什麼！」我一手邊耍著彩帶邊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哇哇哇哇！是長飄扇耶！怎麼又更厲害了！怎麼辦蘋果老師的彩帶要輸了－－」

　　經過了一年，這種自嗨的狀態現在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為了讓招生的氣氛不尷尬，我還是很努力地表演著。

　　然而我卻聽到了一句預料之外的話。

　　「蘋果老師加油！不要輸！蘋果老師加油！」

　　那是非常非常堅定的聲音，小怡的聲音。原先只是一句無心甚至浮誇的話，但她非常非常認真，我可以感受到她完全是用盡力氣在喊，喊破喉嚨，很用力地喊。

　　而我一瞬間想起每次到幼稚園她一看見我就會衝過來抱我喊著蘋果老師的樣子，還有一開始當同學們總是會問起星星老師時她總是最大聲說她喜歡蘋果老師的樣子。她的喜歡一直以來都讓我不明白原因，這對我而言的意義很不同，我習慣去思考別人行動的動機，保持別人喜歡的樣子，但我不知道她喜歡我的哪裡，就好像是告訴我，我只要做自己就好。

　　於是她拼命幫我加油的樣子，變成現在的我怎麼也無法忘記的一件事。或許這也是在我離開台灣快要半年之後，覺得不得不像這樣紀錄一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