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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堅毅之眼——蒂芙‧克拉維‧安加索斯

 

  「穆塔汀」是一個典型的狩獵組織。組織不大,就僅有三個狩獵者,專門接單去取下指定的靈魂,用以換取報酬。

  在接下任務時,他們並不會選擇對象,幾乎是照單全收。因此不管是惡魔還是人類,穆塔汀都從不推辭——天使是不會以任何形式出現在穆塔汀的,如同他們不參與殺戮一樣。

  惡魔的要求,是希望可以取出人類的靈魂與純氣,用來保護天使。而人類的要求,有時是希望可以要回惡魔已奪去的故人靈魂,藉此報復惡魔,有時則是為了單純保護自己。

  不過人類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也會雇用穆塔汀的人,去殺害自己所不喜歡的人類——就像是安庫瓦羅‧萊第。他們會將那些人的靈魂做為收藏品,然後認為自己贏了某場遊戲,不斷地炫燿,而樂此不疲。

  也就是說,穆塔汀這個地方,連結了惡魔與人類萬年糾結不清的仇恨。他們擔任了中間過渡的角色,既被依賴,卻又同時必須負擔起比任何一方都還要沉重的壓力,免不了存在著被報復的風險。

  矛盾的立場永遠會導致危險接踵而來。所以這座穆塔汀的宅邸,就隱沒在絕對的黑暗裡面,被強大而牢固的結界給保護著。

  而此時,穆塔汀那扇巨大的木門,被緩緩地推了開來——

  「大笨蛋霍努啦——!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才正一腳踏進門內,全身風塵僕僕還透著狼狽樣子的霍努,就這麼被高速飛擊了出去。他急忙抓了最近的銅像,順著力量迴旋了一圈才俐落著地。

  「笨蛋蒂芙!」霍努一個彈身,瞬間就又飛躍回蒂芙的身旁,舉起手就直接往對方的頭上給爆擊過去,另一隻手還順便調了調歪掉的銀絲眼鏡,「我好不容易回來,妳怎麼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啊?我以前有教妳這樣子做嗎?啊?敬老尊賢的規矩有沒有聽過?啊?……嗯?奇怪了,房子裡好香?」

  「笨蛋霍努啦——!好痛欸!你看!明明就是跟你學的啊!」蒂芙委屈地蹲了下來,抱著頭眼角含淚,一副可憐又無辜的模樣。

  「學妳個大頭!用五個字以內好好說明幹麻發瘋。」

  「克他被你給的任務害慘了啦!」

  沒想到一說完卻馬上又挨了一拳。

  「妳這個笨蛋!那最好是五個字!妳連五個指頭的簡單算數都不會了嗎——等等,妳剛剛說什麼?」

  「克快要死了。」

 

 

  「妳這個笨蛋怎麼不早點說!」

  「屁啦從你一進門我就給過你很明顯的提示啦!」

  「如果打人就是提示那妳說說看這一拳在提示妳什麼啊!」

  「哇啊!霍努大笨蛋!我的頭要被你打爆了啦!」

  碰!

  瞬間炸開的木門碎屑在空氣裡張狂,瀰漫了可怕的灰塵飛旋。等到眼前畫面終於清晰起來,霍努抓住朝自己踢來的一隻腳,對著那面露驚愕的人問道。

  「克,你要死了嗎?」

  「呃,還、還沒……?咳!」被突然驚醒而警戒大開的克多里,根本還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只好愣愣地看著眼前再熟悉不已的人。

  木屑從霍努酒紅色的髮飄了下來。

  「妳這個笨蛋他根本還沒死啊!我什麼時候教過妳騙人了!啊?」

  「所以我說的是快要啊!」蒂芙連忙閃過霍努另一隻揮來的手,「還不是你這個大笨蛋!這次竟然那麼久才回來!要不是我剛好選跟克在同一天出任務,又剛好目標在同一個地方,不然克就會被那個不明的女人給帶走了啊!」

  「對了,說到這個,霍努我也有話想要問你——」

  「等等。」霍努放開了克多里,倏地轉抓起後者的下巴,左右上下不知道在觀察什麼。

  盯了好一陣子之後,霍努才十分沉重地嘆了口氣,「難怪整屋子會那麼香,我還以為是我的結界又弱了,剛剛在外面還忙了半天。說吧,什麼女人?」

  「是上次你交給我的目標。」克多里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紙片,上頭用著十分秀麗小巧的字,密密麻麻地紀錄了許多資料,「蓓麗蜜亞‧塔魯塔安,著名的芭蕾舞星,活躍於世界各國的藝術領域。上週抵達故鄉巴斯特林,準備做為她新舞劇發表的首演地點,而五天前是她的第一場演出。」

  「嗯。」霍努接過了紙片,看著上頭紀錄的種種訊息,「我記得這個目標。」

  「而以上的情報內容全都確認無誤。……只是……」

  「……」

  霍努趁著對方還在支支吾吾,手一揮就把對方再度推到床上,「你大概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況有多麼糟糕,先躺著,讓我想想。」

  「什麼——!很、很糟糕?……霍努你說的是真的嗎?克會怎麼樣?會怎麼樣你說啊!」

  壓下蒂芙那顆激動起來的頭,霍努思考了一會,然後問道。

  「你發現她不是惡魔,對不對?」看著克多里那突然瞪大的瞳孔,馬上知道答案的霍努大致了解了狀況,「我明白了。你先別動,我去拿『眼』。」

  「我去拿啦!你拿會超慢!」沒想到蒂芙竟然一馬當先地衝刺出去,而霍努則是過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說了很小看自己的話。

  「這個笨蛋竟然敢——嘖,算了。」原本正要耍起彆扭的霍努,想了一想還是覺得這時候不太適合賭氣,於是便停口把注意力轉了回來。

  腦中整理著剛剛所得到的訊息,霍努有些嚴肅地用食指推了推眼鏡。

  「你應該照我說的,把『眼』帶著去做任務了對吧?現在那隻眼睛裡面的純氣通通回到你身上了。我跟你說過,從一開始那個眼本身就是一個保護作用的誘餌,但同時也是必須被保護的你的一部分。因為那就是從你身上分離開來的純氣。」

  「嗯。」躺在床上的克多里點了點頭,「我明白。」

  克多里並沒有完整的雙眼,換句話說,他的靈魂並不完全,因此他的純氣並無法安然地存在於他身上。為了不使純氣擴散引起惡魔覬覦,他必須利用其他已經死去的靈魂,來承載他無法負荷的純氣。因此「眼」所代表的,就是被拿來當做容器使用的眼睛。

  而平常的克多里,因為擁有能吸引人類純氣、使其聚集到自己週遭的特殊體質,因此他只要在有人類的地方待得太久,就會散發出獨特的香味。

  霍努走到沙發前,豪邁地用誇張的姿勢坐了下來。停頓一下才接著說:「如果她真的有那個東西的話……答應我,別去找她,至少絕對不要自己去。」

  已經心裡稍微有底的克多里,只是靜靜地用手臂遮住了雙眼,深深呼吸了好幾次以平復心情。

  「也不要像某個笨蛋一樣,以為自己沒被發現地站在旁邊偷看她,好嗎?」

  「……嗯。」

  「你——!我哪裡有偷看!我是在偷聽!你不要隨便亂講!」被拆穿的蒂芙腦羞地從天花板裡跳了下來,忿忿地跺著地。

  然而霍努只是一臉不在乎地接過對方手上的盒子,並順手扮了一個鬼臉,「那這樣更笨,只是偷聽還被我發現,哼。」

  「——霍努大笨蛋!你難道不怕我使出大絕招嗎||比央!鑽進他褲管!」

  「別!」真的有些怕的霍努趕緊蹲下抓實了自己的褲底。看見這景象的蒂芙開心地一直拍手叫好,但卻遲遲沒看見黑影的出現。

  「……咦?比央?比央?」

  「看來比央比妳還關心克的狀況喔,哼哼。」霍努看著在床邊不停來回旋繞的黑霧,站起身拍下自己的狼狽。他甚至還從那黑霧的身上感受到隱隱透出的擔憂情緒。

  「克、克……」輕微的細小聲音在他們停下了對話之後,在這個空間裡鮮明地響起。那是來自比央清靈的音調。

  「比央?放心,我沒事,已經比前幾天好了……我真的沒事,只是有點累而已。」

  「……」頓時從剛剛的情緒中驚醒過來,蒂芙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床上的一人一影。然後像是猛然想起什麼事實,兩隻失神的眼中竟迅速地流下了淚。

  「笨蛋,克才沒那麼脆弱,我說的糟糕也不是指他的身體。妳先出去弄點吃的,我幫他做一點緊急處理,可能需要兩個小時,我們那時會很餓。」

  「……我不能學嗎?」徒然回神的蒂芙,起手來回不停用力地搓著眼角止不住的淚水,「萬一下次你又不在,那該怎麼辦!克會不會、會不會真的有事……」

  霍努拍了拍蒂芙的頭,「妳這幾天應該也很累了,要抵擋那麼多前來作客的人,隨便熱幾塊肉就快去休息。」

  「我一點都不累!我才沒有弱到這種程度都撐不下去!」躲開對方的手,蒂芙像個孩子般,任性地耍著彆扭。

  「芙,真的沒關係。」克多里平靜地看向兩人,「霍努你也是。才剛回來就直接跑來關心我的情況,衣服都還沒換下來,先去整理一下沒關係。」

  「不行。」卻是蒂芙馬上開口否決了這個提議,「霍努才不用整理那些,先處理你的事情比較要緊。」

  「喂喂……」霍努有些無奈地看著蒂芙,對對方那樣毫不猶豫就替自己做了決定感到好氣又好笑。

  「至於我……我知道了,我去弄吃的就是了。反正有我在,不管發生幾次狀況,我一定可以撐到霍努回來。」

  「……」看著蒂芙如此堅決的神情,克多里輕笑了笑,點頭。

  「克,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

  「等你好了我才跟你說!」蒂芙露出可愛的笑容,接著對比剛剛執意不離開的模樣,毫不猶豫地跑出房門。

  克多里一臉茫然之後,又是一個會心一笑。

  「她很努力喔。」霍努在對方完全離開之後,走到床沿看著已坐起身的克多里說道。

  「是的。沒有她,我是不可能撐過這五天的。」

  「剛剛因為她在所以我才沒有說……等你好一點了之後,希望你可以多觀察照顧她的狀況。她這幾天應該被迫吸收了一些你的純氣,現在應該很難受。」

  「我明白。」克多里收起了笑容,「我會注意的,一定。」

 

 

  用力地奔跑著。

  蒂芙抓狂似地在走廊上奔跑著。

  跑到底了,就撞破窗戶的玻璃,一躍而下。

  這次她沒有再用任何方式緩衝這個加速度,就這麼直接摔在地上,大字型的躺著,然後大聲地哭著。

  「芙……乖、乖……」比央擔心地一直撥弄著蒂芙的頭髮,像是想要摸摸後者的頭,安慰對方一樣。

  「我……我到底在做什麼……我竟然會因為霍努回來而開心成這樣……竟然會因為終於感受到霍努身上的孽氣而感到鬆一口氣……我怎麼這麼壞!克他很難過的啊!我居然……只想著自己終於好受點了……而且我、我居然……我居然會覺得克身上的純氣讓自己感到很痛苦!嗚……」

  「……」

  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比央胡亂地在蒂芙的眼前到處跑竄。過了一陣子,它又突然地頓了頓,接著化為了一個少年的外形——雖然在沒有五官色彩之下,比較像是一個立體起來的影子。

  「只要妳開心就好。」它說。

  「……」這熟悉的話語讓蒂芙停止了哭泣。她眨著已經紅腫的雙眼,看向了比央。

  「只要妳開心就好,我不在乎那種事情。」比央看見有效果,便再重複了一遍,刻意低沉的聲音卻還是脫不了稚氣。

  然而這次,卻使蒂芙又哭了起來。嘴角想要擠出微笑的她,在悲傷跟感動之下變得矛盾,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她只能繼續流著淚。

  那不是比央會說出來的話,至少它是無法靠自己的意識,去說出這樣複雜的話語的。

  那是很久之前,克多里對她說過的。

  她從一開始就對克多里有很多敵意。因為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常常在某些幼稚的事情上面為難對方,卻又覺得自己沒有錯。

  「……蒂芙克拉維安加索斯。」

  「怎麼?」

  「請妳解釋一下克盤子裡的那堆青菜是怎麼回事。」

  「喔。我覺得他看起來很缺乏葉綠素,所以青菜弄得比較多了一點。」

  「喔,原來是這樣——個大笨蛋!只放青菜有啥用!給我放肉!肉!誰要葉綠素啊!兩隻腳的生物不需要葉綠素!」

  「好痛!霍努!你幹麻打我啦!」

  「笨蛋不打不會聰明啦!」

  「可惡!那霍努你一定很欠打!」

  就算她明白,自己這麼做根本就只是單純的遷怒,但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夠消除自己的痛苦一般,她還是無視了那些理性,去做著單方面任性的事情。

  她常常會慶幸有霍努的存在。

  在自己觸碰不到的地方,很難去兼顧,很難去包容,身為惡魔的她脾氣並不好、也並不善良。直線而不顧後果的衝動行事方式,就是惡魔常常後悔莫及甚至導致毀滅的原因。她無法思考得太複雜,只能照著最初的本能,去做讓自己高興的事。

 

 

  ——那是十五年前所發生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次會失敗?」蒂芙愕然地看著自己血流成柱的腹部,以及裡面那歪七扭八的臟器血管。差一點就幾乎要被砍成兩半的她,竟還在毀恨於剛剛失手的目標。

  「別再說話了,我幫妳做緊急處理。」手中忙碌地止血加清洗傷口,霍努自顧不暇地向另一旁的人說道:「克,你也別站在這裡,會妨礙到我。去做你該做的事,好了我會通知你,在這之前都別來打擾。」

  「……」

  從受傷那天開始,蒂芙在房間裡躺了整整兩個月。這之間就算她再如何地抗議、鬧脾氣,幾乎快把整個房子都吵到翻掉,另外兩個人卻依然像鐵了心一樣,完全不讓她走動,只將她動彈不得地固定在床上,讓她幾乎快因無聊而當下悶死在屋裡。

  這樣的狀況一直到一個聲音出現在她耳邊,才好轉起來。

  「芙,今天,好嗎?」

  「啊!比央,你來啦?我天天都好啊!真希望他們能早點讓我去做任務,這次我一定不會再犯跟以前一樣的錯了,絕對要狠狠地把對方的眼球給挖出來!」

  有了這個聲音的陪伴,像是找到人可以分享心情似的,她總是會很開心地跟對方說著天花亂墜的事情。儘管這個聲音常常只會用簡單的字眼來回應,但她還是很開心——因為從來沒有人願意聽她說這麼多話,以前是,現在也是。

  除了吃飯以外,霍努跟克多里幾乎不會出現在她眼前。即使知道他們都很忙碌,但她偶爾還是會小小難過了起來,就算是討厭到不行的克多里,她也一樣會覺得有些寂寞。

  在以前的家族裡,她所說的任何話,幾乎不會得到任何人的答覆。小時候的她總是天真地想著,也許自己跟他們是活在不同的時空裡面,所以他們才沒有發現自己、才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當然長大後的她已經漸漸明白了原因,然後開始痛恨身邊的所有人。那些被他們刻意製造出來的牆比什麼時空都還要遙遠,她與家人那脆弱的關係,更是始終都沒有好轉的一天。甚至到了後來,她還反向地認為這樣也很好,因為了解了他們的真面目之後,和他們相處在一起,只會讓她覺得非常噁心。不過她還是會因他們的冷淡而感到難受,希望有人能聽自己說點話的心情從來沒有變過。

  她常常會想,是不是只有藉由一直一直的說話,才能夠確定自己是有存在的。而是不是只有藉由別人對自己的回應,才能夠確定自己跟對方是活在同一個世界裡的。

  霍努就像是她真正的父親一樣,而她也一直打從心底的這麼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討厭霍努打自己的頭,就算會痛會抱怨,但她還是會自己偷偷地為這樣的小事情開心。

  所以她也總是會回打對方。好像是在告訴他,自己的確在這裡。

  你在,而我也在。永遠不離開你的一種宣示。

  「妳可以起來走動了。」當霍努一說出這猶如救贖般的話,蒂芙馬上從鬆脫的繩子中跳了起來,也馬上挨了頓揍。

  「我說的是走動妳跳什麼跳!大笨蛋!」

  「我不管啦!我早就可以飛簷走壁了好不好!我要去出任務!上次那個目標的最新情報快給我!」

  「想得美!現在沒有妳的任務!給我好好地『走動』,不然我再綁妳個十天!」

  這次走動二字被霍努非常刻意地強調了起來。對於連走動這種事情也要被迫,蒂芙憋著一張臉,很心不甘情不願地又說:「怎麼會沒有我的任務?上次明明還有五個耶!」

  「妳以為妳失敗了我還會讓妳去冒險?」霍努冷哼了一聲,向著對方已經有些不服氣的臉,又開始火上加油,「要不就做到讓別人找不到地方擔心,否則能力不夠就不要在那邊自命清高!讓所有的人認同那才叫強,嘴巴說得多並不會比較厲害,橫衝直撞根本只會讓妳自己送命!知道了沒?大笨蛋!」

  「……這……你這算什麼啊!我只是一次失敗而已啊!為什麼要就這樣否定我!那我之前成功的所有任務,你就這樣全部無視了?」完全無法接受這樣說法的蒂芙,用力地按壓著自己因激動而血液過度運動的右手。

  「是。這個世界很現實,妳早該明白狩獵是無法容忍任何一次疏忽的。」

  「你——!」看著霍努那漠然的表情,蒂芙這時就像是失控了般,突然翻起了從以前到現在的所有委屈與不滿,「你不要以為我什麼不知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相信我?根本就覺得不需要有我在穆塔汀也沒關係?對不對!你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因為我什麼都學不會、又笨手笨腳,不然你就不會從頭到尾只疼狄諾夫一個人而已!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會去找他,但你卻從來都沒有主動來找過我,從以前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會主動去找你撒嬌!你只是在找一個藉口想要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裡!而你也可以因為這個藉口,來趕我離開這個地——」

  蒂芙最後一個尾音都還沒收乾淨,霍努就已經操起了拳瘋狂地往她的臉頰給揍了過去。然而這次卻跟以往的玩笑都不同,認真的勁勢將蒂芙的整個身子給轟到甚至撞破了牆,一直滑到走廊另一邊的盡頭才停下。

  剛大病初癒的蒂芙馬上就因為這一擊而咳出了驚人的血量,但此時的她卻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瞪大的眼睛一直望著另一頭、神色極度憂傷甚至快要崩潰的霍努。

  「就是因為我太疼妳……就是因為我把心思太放在妳身上,所以我才沒有發現那傢伙正在做的事情啊!」霍努雙手緊緊地抱著頭,帶著濃烈不甘的聲音,幾乎用盡了全力地咆哮著:「妳還搞不懂嗎!重點不是妳把任務搞砸,是妳受傷快要死了!為什麼我要讓妳去做那些任務?憑什麼!為什麼我要讓妳去做那些危險的事然後再因為看到妳受重傷回來而覺得難過到快要死了!妳憑什麼要我做這種讓我自己難受的事情!妳到底是哪根蔥那麼偉大可以這樣要求我!」

  「……笨蛋我聽不懂啦!我就是不懂啦!我才不會讓你難過!我就是一根很偉大的蔥可以這樣要求你啦!你以為我讓你失望會不難過嗎!我就是想要幫你嘛!我就只是因為吃醋嘛!你不要以為你說你自己比較疼我我就會相信你的話!也不要以為我會這樣就放棄出任務!大笨蛋!笨蛋霍努!你哭得好醜啦!咳!咳咳!」

  「……」

  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的兩人,一時之間只能對看著彼此而難以接話。但比起已經語無倫次的蒂芙,已經稍微發洩掉情緒的霍努,則是能比較冷靜地面對眼前又開始噴血的女孩,然後暗自臭罵了自己衝動不經大腦的行為。

  他慢慢走過去將蒂芙輕抱了起來,然後回到事發之前的房間裡,將她放在她已經躺了兩個月的位置上。血已經把她白色的衣褲給染了大半。

  霍努抓著自己到處亂翹的頭髮,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想有些事情恐怕還是得告訴妳,其實——」

  看著對方猶豫了會,原本正想解釋些什麼的他才要開始說明,身體卻被一團黑氣給輕推了一下。

  「——你這傢伙在這裡幹麻?」霍努訝異地看著那抹黑,對於它的突然出現感到茫然。

  「不行說。」那團黑氣卻在此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那是有著孩子般可愛的聲音,「不可以說。」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難道是比央!」馬上就認出對方是陪伴自己半個月的好朋友,蒂芙興奮地坐了起來,卻又馬上因為疼痛而摔回床上。

  「……」霍努有些無奈地看著前者像傻瓜似的舉動,然後對剛剛聽到的名詞,再度向對方確認了一遍,「妳說的比央,是它?」

  「對!它這幾天以來都一直陪我聊天,才不像某個無情的惡魔!」

  「……所以你現在有了一個名字叫比央。」不理會蒂芙那句帶著貶意的話,霍努看著黑氣,然後進一步地朝它問道:「那麼比央,你說什麼東西不行說?」

  「克,不行說。」黑氣十分簡短地做了個回應。

  「什麼不行說?為什麼不行說啊?」蒂芙眨了眨眼,依然注視著那團附在霍努肩上的黑氣,似乎對它的真面目感到十分好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將剛剛的憤怒和激動完全給拋諸腦後。

  然而霍努在聽見比央說的話之後,因為理解其中的意思,使得這簡單的句子間接地對他產生了不小的衝擊。他馬上就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甚至不知為何地,眼中竟又泛起了微微的霧氣。

  在幾乎無法克制情緒的情況下,他只能努力地撐著眼,然後在數度長遠的深呼吸之中漸漸緩和下來。

  「隨便他啦!隨便啦!反正就這樣啦!我這個大家長沒什麼用啦!還不是被你們這兩個小鬼給剋得團團轉啦!哼啦!」

  「……霍努你幹麻突然發神經?」因為注意力幾乎都被比央給吸引了大半,蒂芙根本沒看見霍努那複雜而細微的心境轉換,更對他突然說這樣的話感到莫名不知所以。

  「閉嘴啦笨蛋!我正在難過啦!」

  「喔……」

  也許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霍努那麼失去理智地對她說話,也是第一次看見後者露出那麼糾結而難受的神情,所以後來她並沒有再多頂嘴,更沒有去詢問到底什麼事情不行說。

  而在那天之後,當她冷靜地回想這件事情時,她總會覺得有很多想法說出來是好的。就算說出來之後又讓她在床上多躺了五天,但是至少她能夠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後,而變得願意乖乖地躺在床上,為了自己和重要的人努力療傷。

  惡魔就是這麼好懂而單純的生物,如果確切地讓他們感受到對方的心情,那他們永遠都不會再去質疑,也不會擔心變化。因此在那之後,她對自己下了承諾,這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發這種可笑的牢騷。

  但是這個信念,一直到她發現了某件事情後,又大大地瓦解了一次。

  那是又過了七年,距今八年前發生的事情。

  那是她已經好喜歡克多里的時候。

  「芙……?」比央帶點疑惑的聲音在蒂芙的耳邊響起,然而後者卻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趴在桌上、正呼呼大睡的霍努。

  彷彿在思考什麼,然後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一直到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漸漸接近,她才恍若大夢初醒,抹開了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咬著牙一口氣把桌上的酒給喝得透徹。然而那從來沒有過的刺烈感在通過喉嚨的時候,還是讓她止不住地咳了幾下,剛擦乾淨的臉上也馬上又被嗆得眼淚鼻水直流。

  不過咳到最後,她發現也許臉上的淚跟那杯酒沒有什麼關係。

  不久,門被十分有禮地敲了兩下,然後慢慢打了開來。

  「……酒?芙妳在跟霍努喝酒?」馬上撲鼻而來的濃郁酒氣讓克多里皺了皺眉。他看著桌旁的兩個身影,有些疑惑地問道,畢竟這個家幾乎不會有酒,大概是霍努從外面帶回來的報酬。

  「克,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並不拐彎抹角,更沒有多餘的寒喧,蒂芙站起身,臉色嚴肅地看著克多里,「一直到四年前,是不是我只要一出任務,你就會偷偷跟在我後面?」

  「……」

  「是不是從我一開始出任務的時候開始,你就一直跟著我!是不是連我第一次把任務情報偷走、殺死了那個企業龍頭開始,你就一直偷偷地保護我!」

  「……」看了一眼已經醉醺醺又不醒人事的霍努,大概明白狀況的克多里沉默了一會,才冷靜地說道:「我很抱歉。」

  「你抱歉幹麻啦!抱歉有什麼用!」蒂芙用力地揮開桌上的酒瓶,玻璃碎裂的聲音大得令人心慌,「你……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芙,妳醉了,不要再問了。」

  「不行!我一定要確認!你要好好認真地回答我。我沒有醉,我只是喝了一口壯膽,因為我怕我連開口向你確認的勇氣都沒有……」蒂芙往後退了幾步,一反剛剛正眼對峙的氣勢,她撇開臉顫抖般地問道:「七年前,我因為太有自信,所以我無視於有利的情報,直接闖入了貴族的領地進行屠殺。一開始都很順利,順利得讓我覺得自己根本誰都殺得了,但是快到最後時,有一個人拿著拳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兩下就讓我差一點被砍成兩半……後來是你突然出現在現場把我給救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你會在那裡,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沒有懷疑這一點。」

  「……」

  「克,你不是不殺人類的嗎?可是為什麼霍努剛剛說,我四年前所有任務都是因為有你在才能完成的?我的目標可全部都是人類啊!甚至你還在我養傷的那一個月裡,殺了好幾百個人類!那個拿拳刃的、還有那個拿拳刃要保護的,通通都殺了!霍努說那一次你差點因為這樣而死掉,他說你殺人類的行為根本就是在自殺!」

  「……」

  「——你不否認?代表這果然是真的!為什麼!為什麼要去殺人類!你這個大笨蛋!自以為很厲害的大笨蛋!不要為了這種事情去幫我報仇啊!不要無視你自己啊混蛋!」

  為了發洩自己已經失控的情緒,蒂芙簡直發了狂地看到什麼就拿起來扔,更是近乎可能地放聲咆哮著:「霍努還說我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身邊的人為了我做了什麼事情!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忍受我的無理取鬧,我還以為我的惡作劇你根本什麼都沒察覺,你還面不改色地在我偷放孽氣的房間裡睡了一個晚上!就連比央……就連比央也是你送來陪我的!它明明就是因為你的純氣而甦醒的靈魂,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最讓我覺得難過、最讓我覺得羞愧的……是你竟然不讓霍努跟我說這些事情!你為什麼要這麼沉默!為什麼不想讓我知道!這樣我會覺得自己很無恥啊——!」

  就在蒂芙正要連桌子也一起翻起來丟碎的那一刻,克多里才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趁著她因突然而被嚇止的崩潰,平靜地回覆對方。

  「從一開始,我就不是因為想要看見妳這樣愧疚才去做這些事情。我認為不說才是正確的,因為妳從來都沒有要求我要這麼做。」克多里緩了緩自己的那雙深邃的黑色眼眸,看著對方仍舊茫然憂傷的神情,「我一直都知道,妳會開始不排斥我,都是因為霍努告訴妳關於妳母親的事情。但是妳根本不需要勉強自己去回報什麼,只要好好地照自己的方法生活就好了。如同我也是照著自己的方法生活一樣。」

  克多里握著對方的手又深了一些。

  「就算妳不知道這些事情又如何?只要妳開心就好,我不在乎那種事情。」

  「……」原本停下哭喊的蒂芙愣愣地看著克多里,而過了好一陣子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狠狠地打了對方一下。

  「你才是最傻傻傻傻的笨蛋!我才不會因為那種小事情就把我的真心給付出去——就算那不是小事情也不會啦!可惡!我就是因為那麼喜歡你,才會因為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好多你默默守護我的事,而這麼這麼的難過啊!」

  「……」

  「至少讓我說聲謝謝啊!這是我的權利耶!可惡——」

  所以那一天,她又歇斯底里地哭了很久,打破了她原本想要堅持的信念,忍不住發了很多任性的牢騷。

  但她還是沒有後悔自己這麼做。

  後來,她漸漸地認為這個宅邸的人其實都是笨蛋,都是很不會表達自己的笨蛋。身為惡魔的她和霍努,就是連坦率都要任性的類型。而是天使的克多里,則是一點都不知道在堅持什麼,總是只願意在別人身後默默地保護別人。

  有的時候她覺得克多里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因為他的體貼,是安靜到難以察覺,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他從來都不是因為想要獲得什麼而對別人好,而只是真心地希望這樣做的自己,可以稍微幫助到對方而已。

  她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克多里這麼對待的人,很幸福。

  但因為她也是那麼地喜歡對方,所以她不希望自己只是單方面的去接受這樣的好。而是想要知道、了解,然後給對方一個最真摯的感謝。

  這個感謝與回應,是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的溫柔。

 

第二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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