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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率性之眼——霍努‧比斯特

 

  「你真的要去嗎?」

  「嗯。我日落之前會回來的。」

  碧露安一臉心情複雜,看著羅德正彎下腰穿鞋的背影,有些不滿地抿了抿唇。

  穿完鞋的羅德將褲管整理好,便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背包起身。而他正想要轉身告別時,才看見了身後的人正鬧起彆扭的表情。

  「咦……!怎麼了?怎麼心情不好了?哪裡不舒服嗎?」羅德顯得有些著急,快步地走到對方面前,上下到處查看著。

  「我想跟你去啊。」碧露安委屈地眨了眨眼。

  「……這次留在這裡,好不好?」羅德撫著對方的臉,溫柔地說道:「我怕妳會遇到危險。況且現在跟以前不同,妳還有懷中的孩子要照顧。」

  「沒有誰傷害得了我的。你是怕萬一有誰傷害你,我會不顧一切去救你。」碧露安的語氣很肯定,一點確認般的口吻都沒有,「你不帶我去的意思,就是你覺得自己會有危險。」

  「我不會讓自己有危險的。」

  「那就可以帶我去。」

  「……」

  羅德看著碧露安那雙非常堅持的眼眸,露出了為難又十分猶豫的神情。然而對方卻也不等他應允,像是早已經勝利了一般,歡歡樂樂地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袱背上,然後勾起他的手,將他拉往門外走去。

  「走囉!」

  「碧露安,我只是把消息帶去而已。」

  「好啊。」

  「我不會待太久的,真的。」

  「嗯!我們說完就馬上回來。」

  「……碧露安……」羅德止住腳步。

  突然被往回扯住了力量,碧露安疑惑地回頭,「嗯?」

  「留下來。」他眼神中的琥珀色有著深沉情緒,「萬一來的真的是惡魔,妳不可能對村落的人類見死不救,妳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對不對?而若萬一,那些惡魔其中還包括了那個正在找妳的惡魔的話——碧露安,我並不想失去妳。」

  「……所以才要一起去。」她說,「除非你也能見死不救,然後跟我一起留下來。」

  「……」

  這個事件必須回溯到前兩天,羅德獨自一人摸黑到隔壁村落的山谷裡採特殊藥草的時候,意外所撞見的慘劇。剛開始他只是聞到稀稀寥寥的血味,以為只是動物們進食所產生的小衝突,因此他並沒有特別留心於這件事。然而當越來越重的味道開始蔓延在整個森林中,甚至濃到令他感到暈眩的時候,警覺不安的羅德便開始著急地往味道傳來的方向尋去。

  然而他最後看見的,卻是一個已經血流成河、面目全非的村落。

  所有的人都成了屍體,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睜著一雙已經空無的眼。那遺留在整座村落中的恐懼幾乎替他們的死狀還原了所有過程。

  那是多麼殘忍無情的景象。

  擔心自己原本生長的村落也會遭到毒手,羅德已經在周圍巡視了兩天。但依然不放心的他決定冒險進入村落,去提前通知他們這項消息。也許自己的話並不會被相信,但讓村民有了心理準備總是好的。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隔壁村落的情形,因為除了商人以外,他們幾乎都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

  羅德真心祈禱他的養父母都正在自己的家中休息,或是到遠處進行貿易。

  話說回來,最後他終究還是敵不過碧露安的要求,答應了一起走。雖然這幾年來,他已經從總是聽對方的話,進步到能夠偶爾讓碧露安乖乖地聽自己的話。但是當自己某方面理虧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讓對方改變心意的。

  因為碧露安是一個很聰明的天使。她可以將事情看得很遠,而不會拘泥於自己、或他的任何任性。

  「你想好要怎麼說了嗎?我其實……覺得他們根本一點都不會放在心上。」碧露安皺著眉,邊搖著羅德的手,「況且,那些屠村的傢伙萬一真的來了,他們搞不好還會認為是你帶了不幸給他們。」

  「這我已經想好了。」羅德笑著,「只要我直接告訴他們:『這幾天,我會把最大的不幸帶到這個村裡。』這樣他們絕對會信的。」

  「……」

  「如果我現在是反派的角色,就用反派角色的方式去說吧。只要意義是相同的。」

  感覺手晃的角度變小了。羅德抓牢對方的手,再次帶高了起來。

  「你一點都不可愛。」碧露安轉頭看著對方,邊跨越了一道小溪流,「就連天使,都會因為自己被討厭,而感到悲傷。」

  「可是我有一個天使喜歡我啊。」羅德也看著她,燦爛綻放在他的酒窩上。

  「很多人類都有天使喜歡啊。」碧露安不服氣地反駁。

  「嗯……不過我覺得,妳一定比那些喜歡其他人類的天使,都還要更喜歡我。」

  「都你在說的喔。」碧露安一手摸著肚子,笑了起來。

  兩人邊聊邊走著。事實上此時還只是清晨,因此他們並不急著趕路,原本的預計就是中午要到達村落,而這樣的時間非常充裕。

  ——但是這份悠閒,終究還是被打斷了。

  卻是碧露安突然感覺到大量惡魔聚集的氣息,而所在位置竟和村落非常地接近。於是他們幾乎想都沒想地就奔跑了起來,想要趕在一切發生前,讓事情有能轉圜的餘地。

  當然他們更希望的,是一切都只是一個緊張過度的猜測——雖然他們都明白,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會無緣無故出現惡魔。

  兩人才剛跑出森林的出口,遠遠地,就能看見大量的人類都聚集在道路上,彷彿在討論著什麼事,每個人都帶著非常凝重而悲痛的神情。

  就在此時,突然從遠處跑來了一個男子,大聲嚷嚷了幾句之後,竟然就讓整個人群頓時變得恐慌而喧鬧,每個人到處逃竄,還有人居然拿了行李就要離開。但他們卻同時在發現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走後,而大聲崩潰。

  「看來他們接到隔壁村落滅絕的消息,而且也發現附近幾乎都被惡魔給包圍了。」碧露安觀察著他們的嘴形,這麼說道。

  「……」羅德的眉頭皺起,有些難受而糾結的表情。

  「龐度!」突然,在到處竄逃的人群當中,突兀地從反方向跑出了一個男人。而這熟悉的名字,更是被突然大聲地從男人的後方被叫出。

  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十年,但羅德依然馬上就認出來那是龐度的身影。而那從後面出聲叫喚的灰髮男人,則正是謬亞沒錯。

  追上龐度的謬亞,似乎正和對方爭吵著什麼。而此時,後方更跑來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還牽著年幼的孩子。五個人就這麼站在幾乎已經無人敢靠近的唯一出入口,激烈地有著衝突。

  最後,彷彿是下定了決心,兩個男人同時安撫著已經哭到不能自己的兩個女人,轉身離開。

  「他們該不會,要自己去當誘餌,清出一條讓村民離開的路?」羅德並沒有碧露安的好眼力,更沒有超乎常人的好聽力。但他卻彷彿能明白正往惡魔方向走去的昔日友人,所下的決心是什麼一樣。

  碧露安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碧露安,我想——」

  「我去。我去阻止惡魔,惡魔絕不會傷害天使。」明白對方不可能坐視不管,碧露安並不給對方有任何陷入危險的機會,「但你必須要去阻止他們兩個人,否則,絕對絕對是一去不返。」

  深呼吸了口氣,明白對方的話幾乎是最後的方法,羅德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很快地分別行動起來。

  羅德朝著兩個人影靠近。此時的他並無法想像他們在看見自己的時候,會有怎麼樣的反應,他只是默默地思考著自己應該如何行事。

  將他們直接打昏似乎不是個好方法,如果讓他們兩人對村子失去了連絡,那麼會造成村民更大的恐慌。於是他轉而思考起應該如何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話。

  然後他閃身擋住了跑在前頭的紅髮男人。

  「——是你?」龐度馬上停下了腳步。多年後的他顯得成熟了許多,身材也更加壯碩。而後頭變得更加高瘦的謬亞此時也警戒地止了步,他的模樣依然斯文,但眼神卻藏不住那一份對羅德自然產生的敵意。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們曾說,我是個連惡魔都會出手攻擊的不幸之子吧?」羅德的臉上露出漠然的神情,「那麼現在被惡魔盯上的你們又是什麼呢?」

  「——你這個怪物!是你把惡魔給引來的!絕對是你!為什麼總是要帶給所有人不幸!你怎麼可以這麼做!」謬亞歇斯底里地大叫,氣勢凜洌地幾乎要把羅德給一口吞噬。

  「是你做的嗎?」比起謬亞,龐度顯得十分冷靜,但眼神在此時卻透出了強烈的質疑。

  「我身上有著特別的能力,能夠把所有不祥聚集,然後引領到一個人、甚至一整個地方去。這我想你們都知道了。」

  「……」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籌畫著一場報復。我想如果用我的能力把惡魔引來,應該會是最好的手法吧?」羅德迴避著兩人的目光,看向遠方的村落,「現在的我很想回自己的故鄉,看看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但可惜的是它馬上就會因此毁在我引來的惡魔之下——」

  「你休想!」龐度猛力出拳,卻冷不妨被羅德給擋了下來。在這幾年中也不乏有惡魔因純氣而被吸引來訪的經歷,此時的羅德已經練就了很好的反應能力和結實力氣。

  而另一邊的謬亞也衝動地撲了上來,羅德的手一揮,讓龐度整個人直接撞上謬亞,跌了出去。

  「和你們的故鄉,說聲再見吧。在你們還有一口氣時。」

  他冷笑了聲,然後往村落的方向衝去。

 

 

  羅德知道碧露安阻止不了惡魔。

  如果天使能夠讓惡魔停止殺戮,那麼,這毫無意義的惡性循環根本就不會持續那麼久。

  但至少她會是安全的。他的目的,是希望可以把碧露安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看不見他會身處危險的安全的地方。

  在進入村莊之前,他並沒有讓後頭的兩人追上自己,但他也保持了一個非常安全的距離,讓他們能「而不捨」地追著。直到他們追到村落外不遠,發覺根本來不及阻止羅德之後,轉而往回奔去,想用原本決定的方式來保護故鄉。

  等到他們跑到能見到惡魔、然後被狠狠地殺死之前,總算拉出了一點時間的空隙。

  羅德就這麼毫不費力地進入了那個他久違的故鄉,但他卻根本沒有任何開心的情緒。他努力地穿梭在人類當中、隱藏在人群的慌亂之中。而那些已經自顧不暇的人們,並沒有誰認出這個已經被他們放逐多年的男人。 

  就這麼拼命地邊躲著閃著,終於,空氣開始香得讓人們都有些嗆鼻。

  他相信現在的自己,絕對已經比那兩個人,都還是更好、更有效的誘餌。

  該走了。

  「羅德,千萬不能死。」他笑著,「為了碧露安、為了克多里,千萬不能死。」

 

 

  觀眾席的掌聲熱烈地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充滿崇拜與瘋狂的尖叫,難以克制興奮心情的人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展現他們絕對的感動。

  台上的舞者一共進出了五次謝幕,才好不容易緩下了觀眾的沸騰。他們再次彎下腰,誠心地感謝著觀眾與這場表演所帶來的一切。一直到燈光漸弱、紅色大幕緩緩落下,台上才亮起了平時工作所開的燈,而這也代表了一場演出已經劃下句點。

  不過每次應該開心而放鬆疲憊的這個時刻,卻在今天有了點變化。所有人幾乎同時在幕落下的瞬間,舞者、連同後台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衝到了蓓麗蜜亞的身旁,清一色面帶著焦急和凝重。

  「嗯?大家怎麼了?」剛起身的蓓麗蜜亞看見如此大陣仗的人群站在自己身旁,有些疑惑地問。

  「蓓亞,妳的腳沒事吧!得快點去看醫生啊!」所有人七嘴八舌,將類似的意思組合成不同的順序、詞彙、速度,然後連諸砲彈地朝蓓麗蜜亞勸著。拋在空氣中的每個句子蓋著穿著簡直是混雜在一塊,幾乎讓她快聽昏了腦,但蓓麗蜜亞卻還是清楚地接收到所有人都想傳達的訊息——快療傷。

  「沒事的,只是一點扭傷而已,還能走代表骨頭跟韌帶都沒斷。」她輕輕地說道,並向著眾人微笑著。而人們也在同時為此噤了聲。

  蓓麗蜜亞轉而低頭看了看那被袍子遮住的腳踝,卻馬上想起了自己剛才的失誤,原本掛在臉上的溫和笑容又忍不住收了起來,「真的很抱歉,竟然在那種地方出了錯。我沒能給觀眾一個最完美的演出,也同時連帶影響了你們,真的非常抱歉。」

  「不要這樣說!」飾演白雪公主的女舞者馬上搖著頭,「前輩剛剛那裡根本看不出來有失誤,非常完美地挽救了所有的連結、動作與節拍,真的!沒有騙妳!」

  「但我竟然撞到了妳……」

  「那是我自己跳得太右邊了,真的,不要介意。」女舞者堅持地說。

  「是嗎……」看著對方那真誠的表情,蓓麗蜜亞鬆了口氣,卻也同時產生了某種罪惡感。這樣藉著別人對自己的原諒而心安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非常醜陋。

  「蓓亞,妳扭傷但還勉強自己跳完最後一幕,妳的腳一定早就負荷不了了,要趕快去看醫生。」一名男舞者走到蓓麗蜜亞的面前,背對她蹲下了身,「先背著妳吧,否則萬一更嚴重就糟糕了。」

  「幸好這是我們巡迴場的最後一場演出了,蓓亞妳就好好休息吧。」

  「是啊是啊!一定要好好休息,不可以勉強自己!」

  「謝謝大家的好意,真的沒有很嚴重。」蓓麗蜜亞扶起了蹲在地板的男舞者,「舞者受傷在所難免,全身上下都是傷更是家常便飯。以前我也常發生類似的情況,緊急處理的方法多少會一些。過幾天後我會再去看醫生,大家不用擔心。倒是能不能麻煩工作人員,幫我準備一些冰塊跟柺杖?謝謝了。」

  「那不如就我背妳啊,沒問題的,難道不相信我?」那名男舞者回頭,有些堅持地說道。

  「少來。我知道你腰跟肩膀的舊傷又再痛,而且你也不能總是背著我走啊,太麻煩你了。」蓓麗蜜亞沒好氣地阻止對方再次蹲下來的舉動,而男舞者也彷彿感到有些訝異似的,難為情地露出被說中的表情。

  接著蓓麗蜜亞抬頭看了看四周所有過來關心她的人們,發覺氣氛依然沉重成一片,便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原本應該很愉悅的氣氛竟然都被自己給毀掉了。

  但即使是這樣,明白自己身分的她隨即又振作了起來。如果連自己都表現得悲觀消沉,一定會更糟糕。

  於是她露出自己覺得最開朗、最美麗的燦顏。

  「謝謝大家這幾個月來的協助與努力,能有這樣的機會跟每一個人工作讓我很開心。真的真的很感激大家在過程中對我的照顧,而身為製作人與編舞者,我也誠心地稱讚大家的表現都很棒。

  「今天,《白雪姬》的演出正式宣布結束了。」

 

 

  練習室。

  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待習慣了,莫名其妙身體就會自動地走到這裡來。

  蓓麗蜜亞看著這令她安心的場所,邊將門闔上鎖起,然後終於受不了似地拋下了柺杖,虛軟地跌躺在地。

  事實上,也許是因為在演出時的腎上腺素使她幾乎沒機會能感覺到疼痛,而謝幕完為了讓所有人能夠放心,她更是讓自己刻意忽略腳上傳來的熱麻,不然她早就已經是連站都站不穩的狀態了。

  蓓麗蜜亞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整個沒有後顧之憂又心神放鬆的現在,只要稍微讓受傷的地方動到一下,神經傳導而來的銳利刺感就會讓她幾乎痛到昏厥。

  過了好一會,她才慢慢地坐起身,俐落拆掉腳上的緞帶後將硬鞋緩緩脫下,接著小心翼翼地將身子挪至一旁的椅子上頭。在她面前的,是方才已有人事先準備好的冰塊水桶,她沒有猶豫地便將腳踝到小腿都泡了進去。

  強烈的刺痛和麻痺讓她皺起了眉,咬著牙將身體繃得僵直,抓著椅子兩側的雙手更是抓到手指泛白。

  妝被汗水沖掉大半的現在,露出了蓓麗蜜亞毫無血色、蒼白如雪的臉龐。

  「是因為看見惡魔用極其瘋狂的速度正在滅絕,所以開心到在表演分了心?」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蓓麗蜜亞的心臟頓時漏掉了一拍。她抬起冷汗淋漓的臉,看著不知道怎麼進到這裡來的訪客。

  「……好久不見了,霍努。不過你一來就說這種話,讓我有點傷心。」頓時幾乎忘卻了腳上的疼痛,蓓麗蜜亞向著對方笑了笑。

  「真的是好久不見啊。」霍努也微笑,「碧露安。」

  聽見這很久沒用的名字,蓓麗蜜亞露出了十分懷念的神情,「很開心你竟然會來看演出,有沒有什麼建議?雖然已經是最後一場了。」

  霍努暗紅的髮隨意地雜亂在頭上,然而本人似乎沒有很想要整理的意思。他走到蓓麗蜜亞的身旁,隨意地盤腿坐了下來。

  「妳跳得很好啊,就連跌倒也很美。」他豎起大拇指,「我只有一個建議。」

  「什麼建議?」被稱讚跌倒很美的蓓麗蜜亞苦笑著不知道該不該高興。而她在回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也突然想起了霸曾對她說過的話,「該不會你也要說,我應該去跳白雪公主的角色吧?」

  「啊?白雪公主哪適合妳?」霍努茫然。

  「呵呵,也是。這世界上就只有你絕對不會說我適合白雪公主。」蓓麗蜜亞豁然,對自己剛剛一瞬間的猜測感到好笑。

  「嗯……不過皇后這個角色……我覺得皇后也不太適合妳啊。」霍努低頭思考了下,「我覺得蘋果比較適合妳演。」

  「——什麼?」蓓麗蜜亞失笑,「你還真的跟以前一模一樣,每次都一語驚人。我保證沒有人會說比你更誇張的答案了。」

  「欸,我每次都很認真的好嗎。」霍努有些不悅,啐了一聲。

  「好好。我知道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每次都有原因的吧。」蓓麗蜜亞又被逗笑了,原本腳踝的疼痛也漸漸被冰水給麻痺了起來。

  「因為原本可口好吃的蘋果很不幸地被皇后選中,被迫在外皮裹上了毒藥,從此這顆蘋果的目標就從促進別人身體健康改成了要毒死別人。但悲劇的是,最後真的被吃掉了之後,白雪公主卻還是沒死。」

  「……」

  「真的認識妳的人一定都會給妳這個答案,蘋果碧露安。」霍努哈哈笑著,並起身將蓓麗蜜亞的腳從冰水裡抓出來,「泡那麼久小心連血液都凍傷。笨蛋,連這個都不知道,還逞強啊?」

  蓓麗蜜亞看著霍努將自己的腳平舉,開始到處按著抓著,像是在替她檢視傷勢。

  「嗯,韌帶裂了二分之一,而且是二度傷害。看來妳剛剛勉強跳又讓傷更嚴重了。」霍努嘆了口氣,無奈地抬頭對上她的視線,「妳也還是跟以前一樣啊,很愛把有事說成沒事,每次都要我強迫妳才肯讓我療傷。」

  「……」蓓麗蜜亞看著對方沒有裝上假象的銀色眼眸,她有些試探性地問:「對你而言,現在的我還是一顆蘋果嗎?」

  「蘋果只是被塗上毒,又不是用毒做成的假蘋果。」霍努好笑地解釋。

  聽見這話,蓓麗蜜亞不禁愣了愣,但隨即又真心地鬆了一口氣。彷彿有什麼自己一直糾結的事情,終於得到了解答。

  但也只是部分而已。

  稍微做了一點簡單的防護與急救之後,霍努從懷裡取出剛才過來時就順便偷來的彈性繃帶,將對方的腳給包紮了起來。

  蓓麗蜜亞懷念地看著被妥善處理好的腳踝,露出了一臉惆悵。

  「敘舊就到這裡結束吧。」霍努二話不說,站起身就瞬即拉下右手臂一直綁著的黑色絲線,巨大的紫色手爪馬上迫不及待地破印而出,「接下來要辦正事了。」

  「……你還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明明心裡面,已經不覺得我是天使了吧。」看見對方連武器都拿了出來,蓓麗蜜亞雖然訝異,卻也沒有擺出警戒。她只是嘆了口氣,「身為惡魔的你,難道認為自己能真的出手殺了我嗎?別傻了。」

  霍努刻意略過對方對於自己行為的強烈忽視,後者的態度表明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動手。霍努冷淡地開口說道:「老實說,我知道妳現在左眼根本就看不到,靈魂早已殘缺的妳根本活不到現在。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進而牽制克的行動,妳將他的眼睛取走一邊,讓克成為妳左眼的『假靈魂』。

  「而妳知道克有殺死惡魔的本能,於是用了我不知道有幾百個惡魔的生命去做妳的假象,就只為了完全掩飾掉天使的氣息,讓克以為妳是惡魔,然後遵循本能找到妳。」

  「嗯。一字不差。」蓓麗蜜亞眨了眨燦藍的眼。

  「妳還真是偏激,難道妳就沒有想過克早就被我給殺了的這個可能嗎?」

  「你不會。」她笑,「因為你是惡魔。」

  「……是啊是啊,妳說得都對。最後的結果是我真的沒有殺他,因為雖然他有可恨的人類血統,但也天殺的有天使血統。」霍努顯得有些無奈,兩手一攤,紫色手爪瞬間氣勢全失。

  「不過有一點你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因為羅德的關係,所以我現在的靈魂,即使被染上孽氣也沒關係。」蓓麗蜜亞不知為何,語氣竟顯得有些強顏歡笑的開朗,「加上現在我沒有克的眼睛了,所以我想我很快就會需要更多更多的靈魂來支持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惡魔的死,來讓我能繼續活下去——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一個充滿孽氣的天使吧。」

  「……」

  「這種理由,是不是比較好呢?」蓓麗蜜亞嘲諷般地說:「比起為了報仇,『我只是想要活下去』的這種理由。」

  「少來。妳大概也只想要活到被克殺死的那一天吧?等到妳真的變得只剩下孽氣,讓他不自覺地殺了妳之後,就幾乎可以確定他已經變成殺惡魔的怪物,所以死了也沒關係。」霍努抓了抓頭,原本就很亂的髮又換了個造型,「會吸引惡魔又不會被惡魔追殺的天使,只要把他放著,根本不到百年惡魔就會死透。妳真是找了一個好的道具——但這也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我要阻止妳繼續利用他。」

  「是嗎?」蓓麗蜜亞收起了笑,冷漠地看著對方,彷彿剛剛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樣,「但他現在殺惡魔殺得很開心啊,我可一點都沒有指使他喔,阻止我也沒用。」

  「這妳一點都不需要擔心,我自有打算。」有些不能習慣對方銳利的眼神,霍努皺起眉頭,「克多里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不知道該怎麼做的孩子,我唯一能幫上的,就是讓他自己去感受所有東西,然後讓他可以在公平的狀態下進行選擇。」

  「那你現在又在干涉些什麼?」蓓麗蜜亞無法理解。

  「噢,因為我是一個任性的惡魔啊,我也有我的選擇,他的選擇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霍努狂傲地抬起下巴,趾高氣揚地俯視著蓓麗蜜亞,眼鏡的反光凜然,「所以,我必須毀了讓他痛苦的妳,我親愛的碧露安。這次是真真切切地為了殺妳而來。」

  「……」

  對於這太過赤裸的宣告,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至少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惡魔手下。

  蓓麗蜜亞撫著自己剛才才被包紮完的腳,隱隱傳來的疼痛未減,卻已經比處理前好了很多。然而剛剛那個才幫她包紮完的人,現在卻說要殺她——她突然覺得對方竟然還多此一舉的行為有些滑稽。

  「你知道嗎?羅德被惡魔給殺死了。」蓓麗蜜亞看著眼前的惡魔,冷冷的聲音傳出,「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殺死了。」

  「我們無法答應妳。」

  「——為什麼!他們是人類繁衍下來的孩子,並沒有任何天使因他們而犧牲!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跟你們根本無冤無仇——」

  「如果真的要說他們有什麼錯,就是『存在』。他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所以只要他們是人類,就應該殺。」

  「惡魔殺人,已經是單純瘋狂地、毫無理由的殺戮。」蓓麗蜜亞勾著笑,但卻毫無笑意,「他們自以為自己在保護天使,卻沒察覺到自己的失控。」

  「……」

  「你是認真的想要殺我嗎?為了克多里?」她望了望對方銳利的刀鋒,眼神裡有著複雜的情緒,「你真的很奇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殘忍,卻對與你毫無血緣關係的他那麼保護。」

  「……妳知道嗎,天使在所有的爭鬥中,都不會成為被責怪的對象——因為他們不會參與,也無法參與。但天使自己卻沒意識到,他們根本與這些爭鬥脫離不了關係。惡魔因為太愛天使,所以才殺了人類,但天使自己難道就沒有錯了嗎?」

  霍努冷笑了聲,「就是因為惡魔發覺,自己的重要性漸漸被人類取代,原本天使付出的愛都變成了過去,比起自己還更愛人類。是天使先背叛了惡魔,所以惡魔才會背叛人類。」

  「……」

  「惡魔只是覺得,人類會威脅到天使,所以想要徹底剷除任何一個會造成危險的可能。如同妳極端地認為所有的惡魔,都已經失控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想要全部毀掉。碧露安,妳真的不懂嗎?我那並不是殘忍——而是因為我愛妳,比愛我們的孩子還要多、還要深,所以我根本沒有猶豫地選擇了保護妳。

  「但是現在,我愛著的人,是跟我一起生活了好幾十年的他們。所以我要保護克,跟什麼本能的都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惡魔一定要保護天使?又為什麼惡魔一定會厭惡人類?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是想要跟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這一點都不複雜啊,跟宿命什麼的也都沒關係。」

  「……」

  「碧露安,難道妳是因為羅德是人類才愛他嗎?我們愛著一個人,只是因為那麼膚淺的關係和定義嗎?」

  宿命,只是一個被大部分歸類出來的結局,卻不代表著它能夠像公式一樣被預料和解釋。

  唯有身處在內,才能夠明白什麼是真實存在過的,而那個意義也才能夠被正確地解讀出來。

  他看見蓓麗蜜亞緊閉的眼留下了眼淚。

  「我還沒問妳,妳為什麼要當舞者呢?」霍努突然一轉話鋒,有些好奇地問。

  「……因為羅德他曾說過,我的雙腳很直很好看吧?」蓓麗蜜亞破涕而笑。

  「哈哈,真是個好回答。……那麼妳願意在臨死前讓我擁抱妳一次嗎?我的天使。」

  「……」

  他走到對方面前輕輕地伸出雙手,然後擁抱住蓓麗蜜亞,越陷越深。彷彿要把以前錯過的那些都一次要回來那樣。

  這是他曾經多麼想要給予對方的溫柔,但卻已經太遲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了保護一個有半個人類血緣的天使,而去殺掉另一個天使——同時這個天使是他曾經深愛過的對象。

  其實他原本也以為自己應該會選擇殺掉羅德,但他沒有。

  從前的他很相信宿命,也覺得這是改變不了的孽緣——尤其是在他原本非常不相信自己會愛上天使的時候遇見了碧露安。從此以後,他就更因此變得完全深信不疑。

  為了成全自己自私的愛,他踏上了所有惡魔都會遭遇的那一步,做了一模一樣的選擇。那一天她對他露出的絕望表情,他可是從來都沒忘記過。

  而那讓他想了很多。

  看著碧露安跟羅德相處時露出的表情讓他忌妒又困惑,好幾次想要破壞,卻又隱忍了下來。他承認羅德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而且每每遇到悲傷、憤怒等等的困境時,他都會很勇敢正直地去面對,他的臉上更從來沒有露出過一次勉強的笑容。

  羅德有著一顆比天使還要堅韌的心,因為他用自己的力量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他為了保護故鄉的一切而犧牲。

霍努曾經為此感到非常悲傷,不只是為了碧露安,而是為了這個人的逝去感到惋惜。

  他了解到有些事情是會改變的,跟注定的什麼,都毫無關係。

  情感是最真實的。

  「如果你真的殺了我,那你就變成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殺死天使的惡魔了呢……」在霍努懷中的蓓麗蜜亞喃喃自語著,好像在笑,但下一秒卻又哭得不能自己,「對不起……霍努……對不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能夠以最俐落而不留痛苦的方式,送走他曾經最愛的天使。

  「安息吧。希望下輩子的妳能夠變成無憂無慮的小矮人,與世無爭。」

  身後的紫色手爪迅速地穿過她的心臟。

 

 

  「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辦法再動手了,我覺得自己毫無理由殺惡魔的行為讓我覺得非常恐懼。尤其是,以一個天使的身分。」

  「喔?如果你想好了,那也沒什麼不可以。」

  「真的?」

  「不過你絕對會回來找我的。你只是一時迷惘了而已,我的孩子。」

  「……」

  「我會等你,等你清楚了自己是無法逃過本能之後,回來取回你剩下的另一半靈魂。只要那個時候來臨,你將不再有反悔迷惘的機會——」

  他看著被自己刺穿心臟的蒂芙,腦袋裡不斷重複著幾十年前,碧露安在自己要離開時所告訴他的話。

  ——他將不再有任何反悔的機會。

  他是用自己的手攻擊,所以他能夠真正地感覺到對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那是無法再更加真實的真實,比起那張蒼白的臉、癱軟的身軀、不再有神的金色眼眸、被水打得噴濺的鮮血,都還要真實的真實。

  ——他將不再有任何反悔的機會。

  因為結局已經在一瞬間成形。

  然而,輕輕地,有一隻手從後方環住了他的腰。

  而他也突然發現了眼前已經死去的蒂芙,肩膀上的傷竟然消失了。

  「有一個人在死前給了我這個反悔的機會。」熟悉不已的聲音,從克多里的後方傳進了他的耳裡,「剛剛那些話都是霍努要我告訴你的,我跟他說過絕對沒有用,但他不聽,還硬要我說。你看,如果我沒有準備,我真的就要在後悔中死掉了。」

  「……」

  他聽見對方吸了好大一口氣,「請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離開我!拜託你!不要變成殺惡魔的道具!不要讓自己變成誰的道具!你要快快樂樂的生活啊!你一定還有別的好目標可以追求或者實行的嘛!例如說永遠保護我之類的啊!你捨得拋下我嗎!可惡的傢伙,你捨得嗎捨得嗎!」

  她的聲音好著急又好不安,跟剛剛的從容無懼都不一樣。彷彿隱隱表現出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拼著最後一口氣,都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手段方法殺手鐧全都一併使出來一樣。

  「這是我畢生的請求啦——我都還沒有告訴你今天是什麼日子之前我絕對絕對不要死掉!你也絕對絕對不准死掉!如果你選擇繼續殺惡魔,霍努知道你這麼發瘋遲早會殺了你的!他跟其他惡魔不一樣,是絕對絕對不會看你是天使就手軟的啊!聽見沒有!不准離開我們!」

  「可是妳剛剛說,妳會尊重我的選擇?」不知道為什麼,克多里竟笑了出來。

  「誰要尊重你的屁選擇啊!」她果然發飆了,「好選擇我當然全身上下都會五體投地的尊重,偏偏你要選那種很愚蠢的那邊——混帳!我尊重個屁!我才不要尊重!」

  她的手又抱得更緊了,「我不要你離開!」用盡全力地咆哮。

  「只要那個時候來臨,你將不再有反悔迷惘的機會。」

  「帶著她走,也讓她帶著你走,你會需要這股力量的。」

  有的時候,就是會奇蹟般地有第二個機會。

  但可能永遠也等不到,他知道,也能理解。他並不是一個勇敢而且果斷的人,甚至他硬生生放棄了說服自己的所有可能,因此說到底,他根本就是一個可恨又懦弱的膽小鬼,他的一生早就在幾分鐘之前就被他本人給毀了,就在自己的還沒準備好之下,硬生生地把自己給送給其他毫無相關的天時地利來決定命運。

  對,他選擇了最糟糕的一種結局——就是不選擇他要的答案。

  然而這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是身後的這個人給予他的。

  等到他根本無法奢求第二次的機會來臨時,他發覺自己這一次已經沒有了任何一絲猶豫。曾經有過的所有害怕、不安、恐懼、混亂,都消失得一個都不剩。

  答案,只有一個,再清楚不過。

  而他的身體也彷彿在一剎那間,停止了對自己意識的反抗。

  ……贏了。

  「妳從好久以前就一直說想要告訴我今天是什麼日子,但每次告訴我的今天卻都不一樣,這樣好像有點不太對?」

  「你要先答應我不殺惡魔也不離開,我才告訴你啊。」她有些賭氣地說。

  於是克多里抽回了手,轉身回抱住了蒂芙,卻發現她身上的血正在急速流失。

  「……對不起。」他感到深深的罪惡感,卻又同時對她還在自己身旁的事實該死地感到很安心。

  「所以,你答應了?你答應了嗎?你答應了喔!不准反悔!不然我絕對饒不了你!」發現對方的眼神變回熟悉的模樣,蒂芙開心地不停笑著,眼淚卻不由自主地又跟著流了下來。

  ——我成功了,一次的機會我成功了。霸,這次的賭局你徹底輸了。

  她在心裡不斷不斷地反覆唸著。

  ——我成功了,沒有右手的惡魔終於抱到天使了,而且還讓天使回心轉意啊。

  她在心裡不斷不斷地反覆唸著。

  「霍努,我終於把重要的人,留住了。」

  突然的疲憊感栓上了她的雙眼。蒂芙安心地隨著感覺閉上,但眼淚卻還持續地流著。

  肩膀上的血,也毫無節制地流著。

  「……蒂芙?蒂芙!」

 

第八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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