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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扭曲之眼——碧露安‧潔魯塔

 

  「霍努!糟糕了!克、克他不見了他不在房裡面啦——」

  蒂芙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除了驚覺自己怎麼會在床上,就是跑去關心克多里的身體狀況。然而當她發現她在床上並沒有找到預期的人影,卻找到了意料之外的駭人血漬跟激烈拉扯過的種種痕跡之後,她馬上著急地邊喊又叫地到處找人,整個宅子瞬間因她那陣攝人的氣勢給激起了震盪和轟然迴響。

  確認霍努不在自己的房間裡之後,蒂芙整個卯起來發瘋,從一樓開始胡亂翻門甚至碎門。一直到在四樓廚房外的飯廳裡,看見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背影才停了下來。

  「大笨蛋你竟然還有心情在這裡等吃飯!我都急到快瘋了啦!你休想我會先做早餐給你吃啦——」蒂芙揉亂了自己的那頭紫髮,秀氣的臉皺成一團,額前那短短的瀏海還翹了起來。

  發現霍努竟然無動於衷,她更是直接衝向對方,硬是將他給轉過了身——

  「唔!」

  霍努皺起眉發出了痛苦的呻吟,神色蒼白的模樣讓蒂芙嚇了一跳。她馬上低頭看向手中突兀傳來的黏膩,卻發現自己的掌心竟從霍努身上沾染了大片的腥紅。

  「這……大蠢蛋——!你怎麼傷得好嚴重!發生什麼事了!喂!回答我啊!你幹麻不自己療傷啊!」

  霍努挪動了自己被對方轉得有些難受的身體角度,胸口那道幾乎要中空的穿刺傷口又流出了新鮮的血液——就算全身上下有著數不清的雜亂傷痕,卻都不及這幾乎離致命心臟僅有一個指頭距離的傷勢。

  他有些虛弱地舉起了手,眼神朦朧地幾乎才剛認出來人,馬上就用很不協調的狠勁猛地揍了蒂芙的頭。

  「神經病!我都痛到快發瘋了!最好……最好還可以自己療傷啦!」

  「——那你這怪物般的力道是哪來的啊大笨蛋!」蒂芙按著吃痛的後腦杓,氣得跳腳,「有力氣揍我罵我幹麻不處理一下這恐怖的洞啊!我都快要看到你後面的椅子花紋了!這讓我很驚恐啊!」

  「……這一點都不重要。」霍努看向桌旁的兩個空椅,「昨天明明就說要一起吃早餐,他竟然沒有來。」

  「不重要個屁!」蒂芙又飆出了粗話,「比央!去幫我把急救用的東西拿來。」

  「好。」

  躲在蒂芙影子下的比央一接收到訊息,馬上有效率地竄出,往物品擺放的房間飛去。

  「到底是哪個智障欺負你這個大笨蛋,我要去把他的心臟跟腦袋戳兩個洞讓他變得跟你一樣。」

  在比央走後,蒂芙冰冷地看著霍努那冷汗淋漓的臉。汗水浸濕了後者暗紅的髮,胡亂地在臉上猖狂。

  從剛才罵人的口氣裡,能夠明顯地聽出霍努現在早已全身癱軟得虛弱。而明顯是氣歪的漠然表情在蒂芙的臉上顯得十分恐怖。

  「哼,妳才做不到。」霍努對她的反應愣了幾秒,才以如此不屑的語調回答。

  「……」沒想到蒂芙卻是一陣沉默,甚至身子還有些微微顫抖。即使她面無表情,卻能夠感覺到她那不甘心又激昂的情緒正在準備爆發。

  「不要以為我現在眼神渙散就偷偷瞪我。」

  「——笨蛋啦!」剛剛的裝腔作勢又被霍努一句簡單的話給崩解了開來,蒂芙搖著椅子,用快哭出來的眼神淚汪汪地叫著:「我絕對可以好不好!我警告你不準再看扁我了!小心我扒你的皮喔!這裡可是剛好開了一個洞方便我扒!」

  蒂芙指著霍努胸口的那個傷,頓時讓後者猛地起了警戒的雞皮疙瘩。

  然後霍努嘆了口氣。

  「笨蛋,我早就沒那麼想了,我當然知道現在的妳很強。但如果那個人是克,妳還下得了手嗎?別傻了。」

  「……你說什麼?」難以置信的質疑從蒂芙的口中傳來。她停下了搖動椅子的手,而霍努也因這天搖地動天旋地轉的酷刑終於停止而鬆了口氣。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妳一個問題。我不知道妳是真的沒發現,還是只是我沒看出來。」

  蒂芙彷彿還陷在震驚理面,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但霍努卻一副早已料到對方反應的神情,並沒有等後者回應就逕自說了下去。

  「天使跟惡魔,靈魂跟靈氣可以說是相同的東西,所以根本不會有靈氣散失的問題。既然妳上次已經看見了克的『眼』裝的是什麼,難道都不會覺得奇怪嗎?」

  「什麼東西奇怪?」才剛反射性地說完,蒂芙卻突然像是被點醒似的,猛地露出駭然的神情,「——等等,是靈氣……不對啊?克的靈氣……怎麼會跟靈魂是……

  「因為克不是天使,是天使跟人類生的孩子,所以他的靈氣跟靈魂是分開的。」霍努停頓了下,傷口似乎剛好正在不規則的陣痛著,引起了令他不禁皺眉的嘔心暈眩,「對於天使跟惡魔來說,和人類有了這層過度親密的關係之後,會讓他們靈魂與靈氣的平衡遭受破壞。人類的靈氣會因為這個過程而進入他們的靈魂,因此不論是天使還是惡魔,只要跟人類發生關係,基本上就是必死無疑……這個部分妳已經知道了。

  「……」

  「不過克的父親是例外,他和克是極少見擁有能吸引純氣體質的人類,而這也代表著,即使正常狀況下天使並不會受到影響,不過一旦天使的靈氣過多,純氣依然會被他給吸引出來。因此成為克母親的天使並沒有因此死亡,但是他父親卻是因為聚集了太多純氣在自己身邊,才會被惡魔給殺了。」

  霍努示意飛回來的比央先將藥品放在桌上,笑了笑當作是給對方的道謝。

  「妳之前曾經問過我,克他到底都做了什麼夢吧?」他拿下臉上那副幾乎要滑落鼻樑的銀框眼鏡,艱難地換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道:「這關係到生下克的那名天使。那名天使在生下克之前就曾經生下過一名人類,但被惡魔解決掉了。所以當她遇見克的父親時,她毫不猶豫地就選擇待在他身邊。」

  「……為什麼?」已經驚愕到有些說不出話,蒂芙強忍住有些激動的情緒,勉強地出聲問道。

  霍努看著對方有些心不在焉地拉開了身邊的椅子、坐下開始幫自己處理傷勢,微嘆了口氣才緩緩出聲解釋:「因為克的父親不缺純氣啊。她也就不必擔心,會有哪個發瘋的惡魔為了想要保護她,而將對方給殺死。」

  「可是你剛剛說,克的爸爸死在惡魔手下啊?」

  「那完全是因為他太善良了,善良到一個蠢的地步。」霍努無奈地苦笑了下。蒂芙還因為前者那突然笑得抽動、而因此偏離的身子,沒對準傷口下藥,讓她又生氣地狠狠地巴了對方一掌,「唔……反正因為曾經把所有希望灌諸在對方身上,更是一直相信對方不會離開自己,受過傷的天使把這個突變的人類當做救贖,然後又再次徹底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霍努調了調僵硬掉的坐姿,用手抹去了逼近眼邊的汗水。看來蒂芙的手並不怎麼溫柔。

  「為了向惡魔報仇,她決定生下克。更在自己孩子正要羽化成天使的那五十年當中,用幾近強硬的手法,向克大量地灌輸了她自己對惡魔深層又暴力的憎恨,那血腥又瘋狂的執念幾乎像夢魘般地纏上克,一直到現在都還揮之不去。」

  「……所以克的媽媽,就是克一直做的惡夢。」蒂芙懂了,用力地繫上最後的繃帶,「那麼那個跳舞的女人是誰?為什麼克看見她之後會變得那麼奇怪?」

  「據妳所說的情況,當時他在看見蓓麗蜜亞之後,『眼』的純氣就自動地回到了他的靈魂上面對吧?」霍努看著正在收拾藥品的蒂芙的背影,「我想那是因為他的純氣跟他失去已久的左眼產生了共鳴。也就是說,他的左眼很有可能在蓓麗蜜亞的身上,若真是如此,那她也許就是克的親生母親。」

  「她?」蒂芙皺起眉,一副懷疑的模樣,「可是我看不出來她是天使啊!她明明是惡魔……」

  「所以妳才知道她在自己的眼睛上放了多少惡魔的靈魂假象,委託者也因此誤以為她是惡魔啊。」

  霍努邊說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冰箱旁邊,拿了一塊昨天吃剩的冰肉就啃了起來。這個舉動著實讓蒂芙瞪大了眼,畢竟對方對食物超級講究,她從來沒看過霍努會吃掉根本還沒熱過的難吃食物。

  果不其然,肉才剛進口霍努就馬上吐了滿地,那連帶震動到的傷口,讓他下一秒便痛得跪在地板狼狽呻吟。

  「……」蒂芙看著霍努那副有點尷尬的表情,雖然感到不對勁,但此時的她卻沒有很放在心上。只是安靜地把對方扶到椅子上頭,拿起鍋碗處理了一下掉在地板的肉塊,並放到啪滋作響的熱油當中烹煮。

  「雖然我知道為什麼克會做惡夢了,但你還沒講為什麼克他要攻擊你耶?」一段沉默後,蒂芙開口問道。

  「……總之,終於從五十年羽化出來的克,殺了很多惡魔。那是很殘忍的殺戮,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出現在他眼前的惡魔。」霍努看到蒂芙正在鏟肉的手因為聽到這些話而僵了一下,「一直到他發現自己很奇怪之後,才逃離他母親,把自己封閉起來。」

  「你……你明明是天使!為什麼要殺惡魔!真正的天使是不會有這麼可怕的念頭的!他們很善良、體貼,又輕盈淨澈得美麗……你到底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閉嘴。我是天使……我是天使的孩子——」

  「……總之我之後就把他帶來穆塔汀輔導啦,但他偶爾還是會發瘋來砍惡魔。我昨天只是一時大意以為他無法動彈了就靠近他,沒想到他竟然趁我幫他處理傷口的時候,陰險地捅我一個手刺。」好像突然回憶到什麼,霍努呆滯了幾秒,才草草結束這個故事。

  「是不是有事情要發生了?」蒂芙將熱過熟透的肉切成小塊,用叉子餵給了霍努讓他能一口吃下,「你從來都沒有告訴我這麼多事情,而且……我發現你瞞我瞞得有點多欸!」

  「這是為了你們兩個好。」霍努吃力地吞下肥嫩嫩的肉塊,「但現在的確狀況有點糟。我猜,當他一醒來發現自己在穆塔汀外,他一定馬上就認為自己已經失控到殺掉了我們,所以正在難過吧。而他沒有回來這裡,便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跑去找那個女人了。好一點的說法,是他難過到想跑去向對方報仇做了斷,並順便要回自己被奪走的靈魂。但如果是我最不喜歡的那個結果,恐怕就是他理智崩潰又跑回去殺惡魔。」

  「噗——」蒂芙差點把肉餵到對方鼻孔,「你!你這個大蠢蛋——!怎麼就讓他這樣走了!我們又沒死這樣他根本就是在做無謂的事啊!我才不相信你被挖個洞就會弱到連個人都留不下啦!你可是惡魔界『紫紋象』的寄生者耶!你到底有沒有心!被捅活該啦!」

  「——妳個大笨蛋!」霍努被抹了一鼻子油,火氣馬上也跟著爆了上來,「妳以為被戳個洞很舒服嗎?啊?妳以為我是哪個神仙不死之身降臨嗎?啊?我怎麼可能還有那個悠閒餘力把他留下來!我痛到快要抽筋暴斃!妳不體貼加偏心也要有個限度啦!」

  「就算是這樣好了,」蒂芙顯然是一吵就沒完沒了的個性,她用力地敲著鍋子,發出刺耳的噪音以顯示自己的不滿,「他幹麻要自己跑去自投羅網啊!為什麼笨到自己跑去找她?而且你也是啦!既然克都已經那麼痛苦地在克制自己不殺惡魔,為什麼你還讓他去殺?這樣豈不是在一直掀開他的傷口讓他永遠沒辦法忘記嗎!」

  「蠢!就是因為他克制,才永遠解決不了問題!」霍努從蒂芙手上搶來叉子,豪邁地攅起兩塊肉塞進嘴裡,「看到我的傷沒有?這就是他不去面對自己本能的後果,他根本就還是想殺惡魔,只是一直在騙自己。」

  「……不!」會意過來這些話所代表的意思,蒂芙惶然地搖著頭,難以接受,「怎麼可能?他跟我們在一起那麼久,怎麼可能會想要殺了——」

  「給我聽好了。被他傷了以後,我的確當時幾乎已經昏厥,他可能也被我傷得意識不清,所以沒注意到我還沒死透。而我在他找到妳之前,可是拼了老命通知比央把一堆假象放在妳房門口,才好不容易對他蒙混過去。否則在我之後,接下來遭殃的根本就是妳。」

  蒂芙聽見又是一臉茫然,但她馬上恢復了眼裡的堅定,眨著那金色耀眼的雙目,「不,我相信他,那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

  看見蒂芙把自己手中裝滿肉的盤子搶走以示抗議,霍努長長地唉嘆了口氣,但馬上又笑了出來。

  「——笑個屁啦!我就是相信他啊!你快點去把他帶回來,不然我要把所有廚房的食物都丟掉!」

  「應該要妳去才對吧?」霍努停下笑聲,趁著蒂芙不注意又偷了好幾塊肉。

  「為、為什麼是我去?」卻是蒂芙突然露出有些害怕和心虛的表情,「你比較厲害,你去機會比較大吧?」

  「妳以為我幹麻跟妳說這些?」霍努嚼著嘴裡的食物,蠻不在乎地說:「就是現在必須讓妳知道啊。既然妳的答案是相信他,妳就該把他帶回來。」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突然咆哮的聲音夾雜著不甘心,蒂芙咬著牙,「你不要每次都那麼欠揍!你得去救他啊!你是惡魔,那就應該去救天使!」

  「妳也是惡魔,不是嗎?」

  蒂芙看著霍努平靜的表情,眼框竟然又不自禁地紅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必然,但都不是絕對。因為並不是我們特意要去做到結果,而是因為我們做出了相同的選擇。蒂芙,惡魔並不是天生就愛著天使,是因為看見了天使的美麗與善良,才決定保護那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因為要讓妳成為完整的惡魔,才把這隻右手『諸紅』交給妳。要明白有些事情,只有妳才做得到。」霍努接過蒂芙手中那盤早就被自己偷吃光的盤子,順手放到了水槽中,「因為克和妳一樣啊。」

  「……一樣……」

  蒂芙低頭看著自己戴著手套的右手,不可否認的,最後那句話狠狠地重擊到她心裡某塊沉睡於深層的想法。其實她從一開始就明白,狄諾夫這個家族的名稱,並不可能讓她對克多里產生那麼強烈的排斥,更不用說克多里還有天使的血統,就算靈魂只剩下一半,也不可能讓她完全失控成這樣。而她現在才終於了解,那全是因為她身體裡的惡魔,對於人類本能性的厭惡與無法接受。

  如果說克多里的惡夢是殺掉惡魔的本能,那麼她的惡夢,就是永遠無法得到保護天使的能力吧。

  她總是很有自信的說,自己是有辦法保護天使的,就算只有一隻手。可是真正到了最後關頭,她卻突然驚覺到自己的懦弱,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真的不想要讓自己後悔的感受。

  因此她並不會像一開始抓了桌上的情報就跑出去砍人,現在那股一直以來的任性與衝動,被另一個更加強勢的理性給掩蓋了過去——萬一失敗了,她將會永遠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比失去生命都要令她感到恐懼。

  但是事實上,她的確也有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一個因為很重視對方所以做得到的事。

  「既然這樣,那我就親自把他押回來教訓!等著瞧吧!」

 

 

  「可是我曾經聽過,天使的眼睛,瞳孔是橢圓形的耶?」

  羅德左手拿著麵包,另一手拿著刮杓在果醬中挖著。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直直地看著碧露安那一雙與人無異的清麗眼眸。

  在那天最後一次看見龐度和謬亞之後,羅德並沒有真的搬離這座小鎮,而是往森林的更深處定居。

  一開始他是真的打算要離開的,不過最後拜託他留下的卻是碧露安。她誠實地表明自己是在躲避一名惡魔才來到這裡,而她特地選擇這塊大陸的這個地區的這個小鎮的這個村落,就是因為此處是難得惡魔不喜歡駐足的地方。因此碧露安也殘酷而婉轉地間接透露了,那名襲擊羅德的惡魔,恐怕是他兩個好友刻意引來的這件事實。

  不過羅德並沒有因為聽到這件事情,而顯得特別難過或悲傷。雖然碧露安覺得對方反應似乎過於平靜,不過這也讓她更感受到,羅德那一身幾乎毫無雜質的純氣力量有多麼強韌。

  並不是能聚集純氣在身邊,就可以讓自己的靈魂變得那麼純粹。

  她知道那全都是來自於羅德本身的正直。也因此,羅德在諸多考量之後,並沒有拒絕碧露安的要求,而是將當初「從這裡完完全全離開」的約定自行轉成為「完完全全離開人群」來實現。雖然對羅德來說,其實住在哪裡都無妨,但如果真的要說實話,他還是喜歡這個地方給他的熟悉感。

  現在他們兩人正坐在羅德剛拼裝好的臨時木桌上吃著午餐,旁邊則散落著剛切割好、卻還零碎的椅子殘木。

  聽見羅德竟然問起這個問題,碧露安笑了笑,並將對方右手空挖著的肉湯碗移開,轉而推上了隱隱透出酸甜香氣的艷紅野果醬。而羅德也在發現自己竟然看對方看到如此心不在焉後,臉頓時又紅了起來,「因為這個是『假象』,為了讓我們可以偷偷在人類之中生存,而不顯得奇怪才裝的。」

  「喔、喔。」羅德快速又熟練地在撕開一半的麵包裡塗上果醬,認真得彷彿想要盡快抹去剛剛恍神所做的蠢事一般。迅速地塗抹好後,他有些窘迫地將麵包遞給了碧露安,「不過……假象是指什麼啊?」

  「嗯,這個嘛……等等喔。」說完,碧露安示意對方先幫她將麵包拿著,並舉起雙手,然後輕輕用掌面緊密地覆蓋在雙眼上。

  過了好一會,碧露安才慢慢地將手指打開,一個彷彿是眼淚結晶的光珠此時虛浮在她的手心上頭,而她的眼框此時也真的有著些許濕潤。她將那幾乎透明的小圓球捧到了羅德面前,「所謂的假象,其實就是在眼睛的表面覆上另一個人的靈魂。不管是對天使還是惡魔而言,基本上假象都是為了要對人類隱瞞身分而存在的,因為大部分的人類都和你一樣,並不能真正察覺到純氣跟孽氣。但如果真的要騙過惡魔,像我這樣只放一個人類的靈魂還不夠。」

  羅德盯著對方此時變得細長明潤的雙瞳,傾著一邊的腦袋,問道:「那妳怎麼不多用一點?這樣不是還是騙不了惡魔?」

  「……這個是從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卻已逝去的人身上取來的靈魂,除非我真的走投無路,逼不得已才……不、不對,不可能,我不可能傷害人類的。」

  碧露安看著手上發著淡淡彩光的圓形結晶,眼神一瞬溫柔又是哀傷。取下假象的雙眼,似乎更加顯得她身為天使的清靈,卻也因此更能感受到這副靈魂的某份殘缺,以及隱沒於焦距後頭更深、更無法消除的傷痕。

  「我明白了。」羅德摸了摸對方的髮,那份溫暖而傾心的真摯勝過一切言語。

  「……你喔,」卻見碧露安一掃陰霾,似笑非笑地看著羅德的舉動,「知不知道我其實已經一百多歲啦?竟然還把我當做小孩子摸頭啊?」

  「……咦咦咦咦——!妳、什麼?咦!」羅德的臉馬上轉變成最標準的驚嚇狀態,手更是瞬間像是碰到熱鍋似地迅速收回。

  碧露安笑得花枝亂顫。

  「所、所以……我應該叫妳碧露安……阿姨?」

  羅德試探般的話讓碧露安一個嗆氣。她的笑意未停。

  「一百多歲怎麼也不該叫阿姨吧?這已經超過這個輩數了。」

  「……所以是碧露安奶奶……?」羅德看著眼前幾乎跟自己差不多年輕稚嫩的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為難。

  「噗——我的意思是既然超過輩數就別算了啦!況且天使的年齡換算過來,我在人類之中也還很年輕的!」

  說完,碧露安便拿過羅德手中快要捏到變形的麵包,大口咬了起來,並偷瞄著後者那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

  「喔……」羅德想了想,轉而拿起旁邊的木碗喝了一口湯,若有所思地看著映在液體上的自己那張歪曲朦朧的臉,「這麼說,天使橢圓形的瞳孔,加上惡魔無眼白的全瞳……所以才會生出人類的這種眼睛嗎?」

  羅德認真地注視著碗裡的景象。原本波動厲害的液體漸漸平緩,那雙混濁、勉強能辨識的瞳孔在裡頭乍隱乍現。

  如珍珠般的眼。

  「哈哈,你真的好有趣。」吃完手上的麵包,碧露安舔了舔嘴角沾上的些許果醬,一邊晃著優雅細白的雙腿,「我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呢。」

  「因為我是第一次看見天使的眼睛,才會想到的吧,呵呵。」羅德轉而看向依然浮在空中、隨風輕輕擺動的彩光,「這個東西,其實就是眼吧?這個人有著很漂亮的靈魂。」

  「他聽見的話,會很開心的。」碧露安笑了笑,接著輕輕地將其收回眼中,蔚藍的眼瞳慢慢暈開成圓,「你也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啊。」

  「啊、呃、謝謝。」聽見讚美時羅德不禁愣了一下,有些彆扭地搔了搔頭。

  雖然這幾天的相處以來,羅德已經很習慣與人相處,甚至也不太避諱與碧露安接觸,而這些都是被對方那份自然所影響。不過他似乎還是不太習慣有人稱讚自己,所以頓時又不知所措了起來,臉上還微微地透出熱麻。

  而當他注意到碧露安還一直在看著他的時候,他又更緊張了。

  「嗯……啊……那個……啊!不、不知道天使跟人類加起來會變成怎麼樣的眼睛?惡魔呢?應該是很、很奇妙的形狀吧?」

  「……你想知道?」

  「咦?啊,我只是隨口問——」說到一半,羅德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天使、而自己又剛好是人類的事實,這才驚覺自己剛才隨口胡說了什麼挺糟糕的事情。因此他馬上就從桌上跳了開來,猛地左右大搖頭加擺手,「不、我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很想知道啦!我是亂講的!真的!我沒有那個意思啦——」

  「隨口問?沒有那個意思……?」碧露安壞心地在此時掐準時機,露出了一副失望難過的表情。

  「啊!不是隨口啦——不、不對!我、我只是……哎啊就是那個……」

  「哈哈!羅德,你真的是太可——」

  「明明人在一個帥哥身邊,心裡卻是在想另外一個男人,這樣有點糟糕喔,蓓亞。」

  ……

  「……」

  蓓亞?

  ……對了,差點忘了自己現在是蓓麗蜜亞。

  她稍微掙脫了對方的懷抱,抬起手按著有些無法分辨虛幻與現實、又十分沉重的頭,眼部傳來的微微疼痛令蓓麗蜜亞一瞬間喘不過氣。

  從她耳邊傳來的是霸的聲音。那聲音恍若浮華光影,卻又真實地鑿開了某個本該密實無催的什麼,然後淺淺地刺入了她的神經。一陣難以忍受的痛麻感,更是爬入了正在適應眼前景像的她的情緒。

  又想起他了。想起那段,令她無法自拔的過去。

  「妳的沉默真是殘忍的答案啊。所以還真的被我說中了?」

  「……抱歉。」

  「雖然能夠擁抱美麗是我的夢想……」霸挑了挑眉,乾脆地從床上坐起身,順手點了根菸放到嘴邊,「不過一個虛無的空殼娃娃,我還是比較喜歡拿來當觀賞用呢。」

  「……」蓓麗蜜亞淡淡地輕笑了聲,將棉被蓋上了臉,只露出那一頭披散於枕頭上的長長金髮,「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像你明知道我討厭菸味,卻還是偏偏喜歡在我面前抽,好像想要挑戰什麼一樣。」

  「因為我覺得總有一天妳會習慣的啊,我要有耐心囉。」霸哈哈亂笑了陣,呼出了一口濃濃的白色煙霧。

  看著輕煙微妙地揉轉綿繞,他們維持好一陣子的沉默。一直到菸身燒盡,這無言的氣氛才隨著空中縈旋的菸氣逐漸消蝕融散。

  「為什麼要幫庫羅保護這個家族?」霸首先開口問道。攆息了菸,他用手隨便地往後梳了自己那一頭過耳的棕色捲髮,「我一直想不太到答案啊,畢竟妳做這些好像也沒為了什麼,因為妳拒絕了所有好處。」

  「……我聽那些股東說,想要把這個房子剷平賣給生化科技的龍頭。」蓓麗蜜亞顯得有些悶悶的聲音傳來。

  「喔,這個我知道,那些根本不懂經營的笨蛋,甚至想把萊第旗下的所有產業賣給下層覬覦的各個公司,來換得十年的不愁吃穿……所以呢?」

  「我只是不想要這裡再被毀掉一次。」蓓麗蜜亞整個人還縮在被子裡,聞著殘存在被單內的陽光味道,「我是指這個土地。」她補充。

  霸明白了,頓時。

  他們倆人目前身在安庫瓦羅生前所住的宅邸,而這個萊第生前總是炫燿、號稱世界第一豪華的巨大別墅城堡,就佔據於巴斯特林的挪博大道。至於隔壁則是著名的貪婪之街迪塞,天天月黑如白晝的夜之城。不過遠在七十年前,這裡全都只是些山水寧和的小小村莊,一個安祥到惡魔嗤之以鼻的小鎮。

  只是不想再看見這個熟悉的地方,再一次受到無辜的摧殘。想到這裡,霸莫名地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在菸味稍微淡去後,蓓麗蜜亞調整了姿勢,彎身抓了前不久隨便扔在地板上的薄紗套起,然後踏著蹣跚悠閒的腳步走到窗邊。

  她輕輕往外推開了原本緊閉的玻璃,舒適的風往房內帶進了一股清新的氣息。

  「……好不習慣缺一隻眼。彷彿整個人都傾斜了一邊,距離感也變得好差……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演出?」蓓麗蜜亞看著窗外笑道,並順手撫摸了左臉那塊以前沒有的繃帶。

  「……妳真的很美呢。」霸看著窗邊女人的高挑體態,以及那一身訓練出來、勻嫩又緊實的肌膚,在光線撲灑的陪襯下更是顯得她那高貴清雅的氣質。微風輕紗的魅力,若隱若現地擾得他更加心癢,即使方才才擁有過這份夢寐以求的佳人,但此時此刻卻只讓霸覺得更不真實。

  可惜房內存在的,依然只有香菸的微醺氣味。

  「真不知道你的美是怎麼定義的,畢竟某種意義來說,我絕對非常醜陋。」蓓麗蜜亞微嘆道,輕輕地把飄揚的髮絲撥往耳後。

  「妳看妳的皮膚白到都快要透光了,妳飾演白雪公主一定很漂亮,而且又那麼名副其實。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妳要把自己遮起來演巫婆。」

  「……」蓓麗蜜亞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向衣櫃拿了幾件衣服套上,「那麼,你對皇后這個角色有什麼看法?」

  「嗯?喔……是個不敢面對自己的女人吧。」霸雙手枕在頭後,暖暖的昏陽斜打在他裸露的上身,「唔,據妳劇情的改編,是把魔鏡的這個設定拿掉,轉而描寫皇后在看著鏡子時,耳邊出現、並否定她的美麗的是她自己的內心。鏡子反射出她自己的醜陋,蘋果則代表了她想要重新奪回自信的慾望,到最後野心無法成功的她決定矇蔽自己的雙眼,不願意接受自己,也不想再從鏡子裡看見自己……嘛,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又不是什麼很厲害的舞評,好不容易看了妳演出那麼多遍,才擠出這個結論的喔。」

  「嗯,相去不遠耶。」蓓麗蜜亞似乎沒料到對方竟然說得那麼詳細,臉上不禁露出了無懈可擊的甜笑,並走近往對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我覺得比起開朗純粹、永遠樂觀的白雪公主,巫婆這個角色比較適合我這個已經墮落成『茫』的天使啊。」

  看著霸那副變得有些不服氣的表情,蓓麗蜜亞眨了眨無辜的眼。

  「因為皇后跟我一樣,在故事一開始都深信著一件事。一直到某一天,我們都發現那件事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於是決定要證明,但卻失敗了。現在的我什麼都不相信,想得到什麼的心情也都被絕望給吞噬殆盡。就跟皇后最後還是找不到出口,索性讓自己墮落成盲目追求美麗的奴隸一樣。要知道皇后剛開始,可是對自己的美麗充滿自信的啊。」

  「但是皇后從頭到尾,都沒有放棄追求她一開始相信的事。」彷彿故意找碴般,霸輕哼了一聲,邊說邊起身換起了衣服,「這點似乎就不太一樣喔,而且明明兩者就有很多矛盾的點。」

  「……我知道要說兩者一樣很牽強啦,只是有點相似而已。」蓓麗蜜亞吐了吐舌。

  然而這無心的舉動卻讓霸呆了呆,那樣成熟中帶點稚氣甜美的模樣,讓後者又是一陣心動。他不自覺地停下了更衣的動作,伸出手又將對方給擁進了懷,親著那發出淡淡香氣的髮絲,然後是額頭、顴骨、鼻子,再到嘴唇。

  正當兩人之間的氣氛幾乎都要進入到下一個階段,蓓麗蜜亞卻在此時,突然極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怎麼?」霸停了下來,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對方。

  「眼睛……又開始痛了。」蓓麗蜜亞邊說邊垂下了眼睫。她左眼上的繃帶不知何時,已漸漸透出若有似無的血水。

  「……妳啊,就這樣呆呆地把靈魂還給他,不怕他背叛妳嗎?」霸嘆了口氣,卻不知道是在惋惜哪件事情。他認命地慢慢將對方扶到床緣坐下,讓她能暫時靠著牆壁閉目休息。

  「五十多年的相處,我相信他不會的。羽化期對於天使來說是決定一切心性的時期,他逃不過自己的本能。」

  「不過這裡有一個活生生扭曲的例子喔。」

  「你真的很喜歡讓我難堪,霸。」蓓麗蜜亞責備地看了對方一眼,但隨即又因感到痛楚而再度虛弱地闔上。

  「才沒有,我只是喜歡解釋清楚啊。」霸輕浮地笑笑。

  「……總之,你說得沒錯。環境、人事改變了我,讓我失去了身為天使的一切。」她深吸了口氣,壓抑著快要失去意識的恍惚。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太接近腦部,她總覺得這次比以往受過的任何傷勢都還要疼痛,「而他也很有可能會因為我不知道的某些經歷或是羈絆,而在這幾年中改變了。」

  「妳不會要告訴我,妳在給他眼睛的時候沒想到這點吧?」霸趁著對方說話的時候,已經從冰箱內拿了一包冰塊,草草用了自己的衣服包著就往繃帶的方向貼去。

  「……所以我昨晚才會找你來。」蓓麗蜜亞將冰塊接過。

  「原來如此。」霸苦笑著,「妳這個壞心的巫婆,就只會利用我?」

  「我哪有。」強撐著力氣,蓓麗蜜亞反駁著,「都已經聽過我的故事,請你幫個忙,不為過吧?」

  看著蓓麗蜜亞被汗水浸濕的臉龐,霸受不了地嘆了口氣,用手撥開了對方服貼在面容上的髮,「真是。誰叫我已經提前收了妳的賄絡?這世界真是充滿心機呢。……我這裡有幾顆眼睛,先吃了吧,這些靈魂應該可以幫妳撐一陣子,免得妳這瘋狂的天使會被折磨死啊。」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真不太想聽見妳說這話。」霸站起身,又燃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地徐徐吸抽了口才接著說道:「其實從以前我就一直想告訴妳……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還是覺得妳很美——我很真心喔。」

  「……」

  「另外,如果真的覺得我是好人,就不要在妳說需要我時,又讓我在妳眼中看見另外一個男人。」

  語落,霸在桌上留下了一只鼓凹不一的粗布袋,便拿起外套,轉身離開。

  「如果可以……」蓓麗蜜亞閉起眼,無法克制的悲傷在變回一個人時突然湧上,「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自己需要任何人來抑制我的寂寞,如果可以的話……」

 

第五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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