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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淨直之眼——羅德‧狄諾夫

 

  那名天使,其實重生了兩次。

  她就和其他的天使一樣,在透亮甘純的氣息中出生成長,培養了美麗善良的心,並對身邊的任何事物都十分地寬容友愛。最後,則情不自禁地和一直守護著自己的惡魔相戀,接著誕下一名人類。

  那名人類聰明靈巧,有著一雙清澈而自信的眼眸,看著世界的眼神炯然而充滿企圖心,彷彿沒有任何事能使他退縮。天使從人類一出生開始就喜愛著他,並且任性地寵著對方——因為她只要看著那雙眼,就能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悸動從深處洶湧而來。人類的靈魂有著特殊的魅力,而那樣的靈魂則透過眼讓天使得到了共鳴,連結的那道窗一但打了開來,彷彿磁鐵相吸的道理,使天使的精神完全地陷入其中而無法自拔。

  人類,是個能夠自己讓純氣增強的特殊存在,能夠經由不斷的波動與相互影響,讓身體裡繼承的兩種力量不斷交織成不同的狀態。她想,也許就是因為天使太過純粹,所以覺得這樣勇敢而堅強的靈魂,令她非常地嚮往。

  但是那也代表了孽氣也會在人類失去了信念之後,開始入侵他們的靈魂。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人類的眼睛開始混濁,不再清澈。意識到這一點,她十分害怕,她並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無法再見到那樣的眼神,還是因為覺得看到對方痛苦所以覺得難過。不過原因一點都不重要,因為這兩種想法所連結到的結果,都是相同的。

  就和其他的天使一樣,她也傻傻地,將自己的純氣連同靈魂碎片給送了出去。

  看見人類再次爬了起來,笑著那雙明柔,她慶幸了自己最後選擇那麼做——

  所以下一次她也沒有猶豫。

  但悲劇都是這樣子進行的,關於那不斷不斷輪迴的錯誤與宿命。

  惡魔為了保護深愛的天使,狠心地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想要擁抱天使的淚。但天使卻始終逃避著惡魔,望著那渾身欲血的人類,將畢生的悲傷全奉獻給了自己的孩子。最後,他們分道揚鑣,天使躲了起來,不再願意敞開心房。而惡魔終生尋找著天使,直到自己死亡為止——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故事都是這麼進行的。

  然而這名天使雖然一樣落了淚,她看著自己捧抱於胸口前那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口氣的孩子,曾經的蓬勃潤氣、甚至連形貌的思念都被破壞得幾乎無存。

  那已經難以用悲傷心痛來解釋的震撼,以極速成為了巨大刺激破壞著她的所有一切。

  彷彿有什麼東西碎裂在她的眼裡。

  她和其他的天使不一樣,她並沒有迴避剝奪她一切的惡魔,也並沒有慌張到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昔日的愛人。她只是靜靜地回頭了。

  那是從來不曾出現在天使臉上的,完全的絕望。

  而那就是那名天使的第一次重生。

 

 

  「妳……妳沒事吧?怎麼在這裡睡著了啊……咦!難道是昏倒了?……糟糕真的都沒醒!喂!小、小姐!小姐!」

  茫茫曠野散落著一地翡綠與金黃,此時漫漠的四周枉若邊境,遠處可見並排的蔭綠森林與朦朧山絡。而在這片景象的中央,則有著一條羊腸小徑筆直地劃開兩旁的穗麥,幾近夜晚的昏陽將其斜灑成優雅飽和的亮麗。另一邊還能微微見到村落的蹤跡,徐風輪著屋囪上的帶帶白煙,悠然地貫出不定的路徑交織。

  這裡是巴斯特林邊緣的小鎮。而那茫然且驚嚇的聲音,便是從即將進入森林地帶的邊界傳出。

  戴著草帽的少年背著幾乎與自己身形同高的厚重包袱,拿著剛從腳旁撿來的長條樹枝,有些不知所措地戳著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少女。

  少女就這麼躺在地上,閉著眼毫無動靜,僅有那密長的睫毛隨著風微微顫動。她那短短至肩線的金髮散落在臉龐與泥地上,穿在身上的素色長裙已經變得破爛泥濘,甚至那雙沒穿鞋子的腳更是破了好幾塊的皮正在微微滲血。

  不過還是可以從身上分辨得出還有呼吸造成的細微起伏,因此少年雖然緊張,卻也並不感到著急。但眼看不管自己怎麼動作對方都沒有反應,少年止住叫喚,四處張望了好一下,在確定所有的人都已經回到村莊休息,而這名少女也真的沒有其他人能夠依靠之後,他才將自己的包袱卸了下來,找了個好地方暫時藏起。

接著他將自己身上的外套給脫下,從懷裡不知何處流暢地滑出了小型斧刀,俐落地砍斷了一節樹幹。

  「不好意思,失禮了。我想我還是不能將妳獨自留在這……」

  即使少女現在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少年還是習慣性紳士地鞠了個躬,然後才開始準備要將少女帶走時所需要的工具。

 

 

  少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兩天。

  一睜眼面對著這個陌生的環境,她顯得十分警戒與害怕,在腦中完全搜尋不到任何自己被帶來此處的印象,這讓她更無法安心。

  這是一間看起來十分簡陋的木屋,裡面完全沒有隔間,所有物品連坐在床上的少女都能一覽無遺。掃視了一下周遭簡單的擺飾與物品,她判斷這裡的主人應該只有一個人,而從牆上掛著的幾件素色衣褲與外衫看來,這個人應該是個男人。

  不過雖然這裡空間很小,卻意外地該有的東西都應有盡有,而且還被整理得乾乾淨淨。甚至在對面的一個小火爐上,似乎還正在滾著食物,傳出了十分誘人的香醇氣味。

  目前看下來那個主人似乎是出門了,所以少女才有這個心情好好打量與思考此刻自己的狀況。

  在稍微了解自己的處境之後,少女並沒有考慮太久,雖然暫時確定了目前的安全,卻無法保證絕對。所以她馬上就站起身,準備趁現在這個好時機趕快從這裡逃走。

  不過在她掀開被子、移動身體要落地下床時,卻瞥見了自己那一對被繃帶整齊纏起的雙腿,看起來似乎已經被細心地上過藥,才包紮起來。

  「……」動作因為這一看而停了下來,少女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咦?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不知道少女到底維持著那個姿勢失神了多久,最後打醒她的,是這一串不太自然的叫聲。

  木門已經被推了開來。然而那個應該是房子主人的少年,卻在少女從迷茫狀態清醒而轉過頭的同時,神經質地迅速將麻布外套的尾端緊急地從後向前翻,以粗劣的手法遮住了自己的面貌。

  「……」

  「咳!妳、妳好,兩天前因為看到妳倒在路上,我一時間想不出辦法,所以才把妳帶回來。真的很抱歉,我已經很小心地盡量不去碰到妳了……雖、雖然我沒辦法說完全沒有碰到,但是我已經把時間縮到最短,絕對沒有問題的……啊!還是其實妳沒看到我是誰?如果是這樣那、那就不用勉強想起來!剛剛的話就當作沒聽過好了……總、總之我絕對沒有想害妳的念頭!」

  「……」

  過了很久都沒有聽到答覆,無法看到對方表情的少年顯得有些緊張。基於不安又有點擔心的情況下,他偷偷地用手將外套拉了一個小孔,讓自己能稍微了解一下狀況。不過沒想到這一看,卻發現原本坐在床上的少女居然不見了。

  「——咦!人怎麼消失了?」

  「……謝謝你。」卻是身後傳來少女明朗勻淨的道謝聲,然而那過於接近的聲音立體得讓少年突然全身僵硬,「不好意思,看來我睡了很久,這段時間麻煩你了。我想我也該走了,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呃、呃……」開始不太自然地往前輾碎著步伐,少年雖然將自己的表情給遮掩了起來,卻還是不難發現他的反應行為有些古怪。

  而彷彿是剛才完全沒有聽進少女剛剛所說的話,少年答非所問地開始結巴,「我想妳是……妳是外地人吧?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來所以才不知道……妳、妳最好不要離我太近。」

  少女並沒有改變自己與少年的距離,只是有些好奇地問:「為什麼不能靠太近?」

  「……我從小就是個不祥的存在。」發現少女的聲音依然沒有削弱,稍微冷靜下來的少年乾脆地收起自己那感覺詭異的碎步,直接往床的方向大步走了過去。剛剛那難以理解的反應,全都是因為過於心驚,畢竟已經很久沒有人和他靠得那麼近了,「只要是跟我太過親近、且接觸我太久的人,全都會慢慢變得不幸而痛苦,他們會無法快樂,也無法輕易地得到快樂。村子裡的人說,我是個會帶走幸福的怪物,所以我才會躲在這片森林裡,趁著接近夜晚與白日未亮之時出門。」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這種東西存在的。」沒想到少女卻毫不猶豫地否認了這件事情,「沒有人有這種力量,如同幸福無法憑空而來。」

  「……」少年沉默了會,然後才轉身微微地向少女傾了傾腰桿,雖然將臉蓋著的他偏了幾度,「謝謝妳,這麼說令我很開心。不論村子的看法是否為正確的判斷,但這件事實已經存在了十幾年。如果我的離開能讓他們的不幸跟著離開,即使是心靈上的安慰,也好。」

  少女從少年的語氣裡聽不出任何一絲逞強和勉強的意味,彷彿他真的已經對這件事情釋懷,而且接受著這樣的待遇,快樂地生活在這個小木屋裡。即便只有他一個人。

  當少女正在沉思而陷入沉默的時候,少年似乎是認為沒有要隱瞞自己面貌的意義了,便準備將外套從頭上扯下。然而少女卻在此時緊張地抓住了少年的手,這讓完全毫無心理準備的少年大叫了一聲。

  「別、別脫下!」

  「那妳先不可以碰我!」

  「……」

  發覺自己失態的少女連忙放開了手,掙扎般地咬了咬唇,然後才緩緩開口解釋:「其實我是為了躲一個……一個人才會趕路趕到累倒在那裡。不是不信任你,可是最好不要讓你看見我的樣子……」

  卻聽少年略顯為難地答道:「可是……可是在妳還在昏迷的時候,我已經看過了……」

  「——!」突然發現自己的語病,少女懊惱地敲了自己的頭一下,聲音清脆地讓少年驚訝地咦了一聲,「唔……好吧……老實說其實是因為……我不能看到你的眼睛。」

  「不能?」少年無法理解地歪了歪頭,但彷彿理解對方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便沒有再繼續追根究底,轉而體貼地說道:「嗯,沒關係,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拿下,也不張揚妳的事。對了!妳餓了吧?先吃點東西,我煮了很多喔!」

  少年邊說邊以略顯笨拙而不安的腳步,慢慢走往香味傳來的方向。然而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的他,走沒幾步就隨即被地上的木桶給絆了一個跤。就在少年就要正面撞上地板的同時,他聽到了少女明亮的笑聲,接著便再度被拉住了手臂。

  「啊……謝謝。不過……嗯……那、那個……」少年還是很在意對方如此接近自己,略顯為難地縮了縮身子。

  「嗯……我不介意你所說的不詳,但如果你不是因為這點才那麼排斥,那我下次會記得不靠近你的。」

  「……」

  少年慢慢地停止了掙扎,但從被握住的手傳來的僵硬,卻還是一時無法改善。站在對方身後的少女見此便輕笑了笑,那彷彿很久未綻放笑容的臉龐,似乎顯得更為耀眼明亮。

  叩叩。從門的方向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少年有些疑惑,對於幾乎不會有人來拜訪自己的這件事。但他依然保持著平常心,正想挪動腳步去開門,卻又差點被木桶旁邊的椅子給勾了一跤。而少女則在千鈞一髮之際又及時將對方扶穩。

  「抱、抱歉!我這次會好好走的!」

  「我帶你走吧。」少女在這一刻突然對自己的任性要求感到些許的罪惡感。她心虛地吐了吐舌,邊領著少年到門邊,將他的手覆於門板上。接著便輕輕地用自己的指尖夾起外套的尾端,將其拉回了平整的原狀。

  忽地恢復光明,少年有些不適應地眨了眨眼,對少女突然的行為感到有點驚訝,因此他想都沒想地就回過頭。

  然而少女又不見了。

  叩叩。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清晰地打在少年的耳邊。

  「來了,請問是哪一位?」少年急忙推開了門,然而禮貌客套的詢問語才剛落下,他馬上就因烙入眼中的意外訪客們,轉成略顯興奮的語氣,「——龐度跟謬亞!你們怎麼會特地走來這裡找我?嚇了我一跳!」

  「吼,你為什麼要住那麼遠啊?走過來好累!」站在右側的少年留著一頭紅髮及肩,一開口馬上就先不悅地抱怨了起來,左手還顫巍巍地撐著牆緣。

  而他另一旁的灰髮少年則是靜靜地斜瞥了前者一眼。

  「……弱。」清楚又不強烈,彷彿像是發音般的口吻。

  「你——你說什麼啊!臭謬亞!你有種再說一遍——」

  「弱。」對方一點也沒有遲疑地真的再說了一遍。

  「你這傢伙——」

  「龐度,冷靜點別生氣。謝謝你們來找我,抱歉,畢竟要遠離人群就要徹底點囉。」

  雖然是制止眼前兩人的鬥嘴,但少年似乎還是挺開心地掛著淺淺的微笑。畢竟現在,要看見這兩個幾乎從小到大都相處在一起的朋友是很困難的,說不感動簡直是騙人。

  「也不用跑那麼遠啊,這樣我們待在這的時間就變短了。」龐度搔了搔自己有些凌亂的紅髮,「現在我跟謬亞都開始幫家裡工作了,根本沒機會偷溜出來找你,所以等等告訴你消息之後我們就得離開了——吼!你在煮肉湯對不對!也太香了吧!可惡又沒得吃了!時間不夠真要命!」

  「……蠢。」

  「謬亞!我警告你不要再說這種令人生氣的字,我真的會揍你!」

  「吃一碗的時間應該還有吧?」少年笑了笑,側身讓出了位置,「還好我今天煮得夠多。」

  「咦!好啊好啊好——」原本才正興致洋洋,準備大步走進去的龐度卻突然頓了頓,苦著張臉又把腳給收了回來,「不行啦,我們有事情要說。」

  「……嗯?很緊急嗎?發生什麼事情了?」

  「……」龐度和謬亞互相交換了眼神,最後還是由前者深深地呼了口氣,向少年露出笑容說道:「我們聽到一個消息。據說你家人三天後會回來村子裡一趟,而且這次我們打聽到路線了,說不定你可以在他們還沒進村子前去偷看他們!」

  「……」

  「你會去的吧?你一直都很想見到他們,不是嗎?」

  相對於朋友為自己感到的那份開心,少年難得黯淡了神情,頓時沉默下來。

  事實上,少年真正的父親是貴族中人,但即使他的姓氏繼承了家族,卻還是因為僅是一名意外的庶子,而被迫隱瞞身分地送來這個村落裡長大。

  養育他長大的義父母是商人,長年奔波於各個村落之間,待在家中的日子可說是少之又少。以前的他總是跟著家人到處跑,但現在那些時光卻已經逝去。無法進入村子內部的少年已經許久未見養育自己的家人,更何況等到他們回來村子的消息傳到他耳中時,他們也已經早就離開,到下一個村莊進行買賣交易與物資流通。他們一直以來待在村子的時間就不長,短到甚至已經不能算是故鄉。

  少年從小似乎就飽嚐了孤單,也已經習慣了被遺留在原地。但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否拋棄了自己,他們都曾經給過少年那份他一直渴求的親情與溫暖。這是無庸置疑的。

  因此聽見朋友說了這個消息後,少年當然訝異、喜悅,卻也因此陷入了矛盾。複雜的思緒如盤根錯節的根,慢慢扯住了他原先平穩均勻的呼吸。他有些慎重地閉起眼,然後再次睜開,「我……能見他們嗎?」

  好像是想得到誰的鼓勵或誰的原諒,而問起的話。

  「能啊!怎麼不能?」對於少年的徬徨感到不解,龐度高聲地嚷嚷著:「你不管怎麼樣,都曾經是他們保護愛護的孩子,沒有人可以制止你去見他們啊——謬亞你也說句話嘛!」

  「當然可以。」聽話的謬亞點了點頭,附和般地說。

  「對嘛對嘛!」龐度用力地拍著少年的肩,後者的髮與身子因此震了一震。少年茫然地看著對方那過度樂觀的燦顏,「後天正午,他們會路經西北方的石岔口。去那裡見見他們吧,就算是偷看也可以啊,你很久沒見到他們了吧?」

  「……」

  於是,少年的兩個朋友在告知了這個消息之後,便十分匆忙地離開了木屋。從頭到尾都只站在門外說話的這點,更讓龐度在臨走之前又忍不住多罵了幾句。

  原本清晨含蓄而憂淡的陽光已漸清晰,紛紛透出雲層灑下黃澄澄朝氣的溫度。森林裡那股綿密的霧氣在此時還尚未化開,周圍凝著露水,融散成潮濕冰涼的陣陣微風。

  少年站在門外,一手伏著門緣,就這麼獃看著遠方的景色好一陣子。

  「……那兩個人和你很要好嗎?」方才不知躲至何處的少女,那如海波般沉穩舒適的聲音,又悠然地出現並問著少年。

  「嗯。他們是我還待在村子裡的時候,交到的兩個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在發現那件事情之後,唯二還會來找我說話的人。……我很感激他們。」

  少年以十分平靜的口吻說著。

  看著嘴邊淡淡浮出笑容的前者,少女些許沉吟了會。

  「……這樣啊。」如同感嘆般,她走到少年身旁,與對方並排著往遠處眺望,「請問,我可以多待一陣子嗎?我會幫忙張羅食物的。」

  聽見少女突然改變心意要留下,少年有些訝異地轉頭看向前者,但這麼做之後,卻又馬上驚覺自己得向對方迴避自己的雙眼,才又倏地把頭給扳回正面。幸好少女此時一直看著前方,並沒有發現這一秒鐘的驚險。

  「……嗯,當然可以啊,要住多久都沒有問題。」

  「謝謝。」

  少女說話時顯得有些若有所思。

 

 

  少年不知道少女的名字,因為少女說,目前的他們還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在這幾天的相處之中,為了那個「不能看見少年眼睛」的約定,少女撕下了自己身上的一小段絲綢來掩住雙眼——因為布料的材質比較細緻輕薄,所以並不會完全吞噬掉視線,基本的行動也就比較沒有阻礙。即使少年並不明白這樣的做法是否真的有達到什麼效果,但既然少女有自己的堅持,那他也並不會多去干涉或質疑對方。

  而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少女說希望和少年一起去見他的家人,少年答應了。那天少年比平常都起得還早,甚至還有時間能夠悠閒地整理家裡,然後才進行每天早上例行的採集工作。

  但即使少年的神色與平常無異,甚至還有多餘的心情去摘幾朵槴子花回來家裡裝飾,但少女還是可以從一些小細節去看出少年其實非常緊張。他那樣過度認真和仔細、幾乎到全心投入的模樣,就可以看出少年其實想要藉此來轉移注意力,甚至是刻意地提醒自己必須保持平常心。

  「就在前面了。」兩人大約步行了一個小時左右,才在接近正午前到達了目的地。這裡是通往不同村落的三條道路所銜接的重要分歧點,少年指著前頭三塊鼎立的巨石,邊說邊轉頭對著少女這麼說道,甚至還在無自覺中加快了腳步。

  不過少年似乎並沒有打算要真的出面,僅是打算從遠處觀望罷了。他走到附近找了個隱密的樹叢,在稍微看過了目前道路的狀況以後,沒看見車影的他便靜靜地坐了下來,用手稍微撥開了一個足以窺視的小洞。而少女也只是安靜地坐在對方身側。

  他們在那裡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是不約而同似的,兩人都沒有交談,也並沒有懷疑時間早已大幅度的流逝。

  一直到日暮西沉。

  其中人來往得不少,但少年卻沒有任何動作。並沒有他任何熟識的人路經這個地方。

  然而他依然盯著那個洞口,幾乎分秒不差地注視著。

  此時又一個馬車經過。少女像是想確認什麼一般地嗅了嗅空氣。她發現只要有人類一路過的時候,四周就會突然瀰漫一股很淡、卻又好聞的氣味。而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在細看之後,少年依然失望地對少女搖搖頭,對方並不是他們所要等待的對象。然而,這回再度恢復的疲乏靜謐之中,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輕微細小、幾乎快被葉聲蟲鳴給掩蓋過去的聲響。少女一瞬轉過了頭,手壓著少年的背馬上一個轉腰,腳迴旋踢飛了一道銳利,少女那經遮掩過的雙眼甚至還不經意地被那反射夕陽的光亮給照得刺眼。

  然而又是一道強烈的衝擊直攻向少年的胸口,少女一驚,馬上俐落地拉開一臉茫然訝異的少年護在自己身後,再次擋住數個鋒利而來、鬼魅蜿蜒如蛇般的刃影。那樣毫無章法地正面襲來,為了看清每記攻擊,少女扯開了眼前的絲綢,無法將防禦範圍擴大的她更是拿起不知何時從少年家中帶來的十字弓,以流暢的單手操控,打落了不少無法及時改變飛道的流光。

  不過這波攻擊卻明顯地刻意避開少女的要害,目標則是惡狠狠地咬著少年。發覺這一點的少年便馬上鎮定了下來,幾個奮力奔馳之後,飛躍跳進了不遠的一處小湖當中,然而還是免不了劃傷了一道血片在肩上。

  攻擊在失去目標後一瞬間停止。

  「我不是『茫』,請別攻擊他,求你了。」少女在這個喘息的空檔,對著空氣央求般地如此說道。

  「……」

  並沒有得到正面的回應,但少女卻像是鬆了口氣般,露出了安心的微笑。然後才將眼綁上絲綢蒙起,轉向湖邊伸手將有些狼狽的少年給扶上岸。原本清澈如鏡的水面被傷口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紅,隨著少年被帶起了一條血緞。

  「對不起。看來似乎是針對我……抱歉,竟然還連累妳……」少年邊說邊咳出了幾攤噎在喉中的水,微微皺起了眉。

  「不,跟你沒關係。」少女露出沉重般神情,雖然眼上的那份心疼被絲綢給遮抹了大半,「……要不要先回去包紮一下?」

  「……」少年看向那三塊岩石包圍的路口,眼神中無法避免地透出了失望與悲傷的情緒。但他並沒有考慮太久,便露出淡淡的微笑向少女點了點頭。

  即使少年的臉龐如此模糊,少女還是撇開了視線。而前者發覺後者微妙的迴避,便也跟著慌忙轉開了頭。

  「原來你早就猜到有異,所以找來幫手?」

  突然,身後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少女輕輕放開扶著少年的手,站了起來。

  「果然嗎……」她輕嘆了口氣。

  「……你們,怎麼在這裡?」少年看向突然出現在路口的兩個人,那正是前幾天找來的龐度和謬亞。但此時他們的臉色都顯得十分凝重,而前者更是多了一份隱怒。

  「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你明明知道跟你在一起的人都會不幸,為什麼還理所當然地讓別人接近你?」

  「……所以,我的父母,今天並沒有要回村子?」簡單幾句話就讓少年意識到對方的那股敵意,他儘量冷靜地開口確認道。

  「別說得那麼好聽!你忘了嗎?你沒有父母。你的父母早在你出生時就拋棄你了,而所有村子的人,也早在幾十年前就拋棄你了。」

  「而現在,你們也拋棄我了,是嗎?」

  「是。」

  彷彿這一刻只剩下龐度那張冷淡到幾乎沒有情緒的臉,少年沒有開口。

  「妳不要被他給騙了,妳肯定不是這附近的人,所以才不知道吧?」龐度看向站得挺直且灑脫的少女,說道:「他是會帶來不幸的人。跟他在一起,他會偷走妳所有的好運和快樂,而且會將不幸交付給妳。勸妳早早認清楚,免得悔不當初。」

  「……」

  然而少女卻沒有因此動搖,她反而比較害怕少年的反應。少女在以前也曾經看過類似的情形,然而最後的結果都使她難過不已。

  背叛。絕對的信任瓦解。恨意。

  期望被絕望取代所造成的倍數落差。

  這些加起來的結果,通常只會等於墮落和自我放棄。

  少女明白現在的自己並不會想要看到少年的表情,更加不想感受到他身上正在蔓延的東西——但是,依然擔心對方的她還是戰戰兢兢地微瞥了一眼。

  然而,她卻意外地發現對方早已站起了身,更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激進情緒。連少女眼前的絲綢都無法掩蓋掉少年雙眼中透出的堅定,此時此刻,那異樣的感覺竟然讓少女一時無法移開視線。

  ——那是任何事物,都沒辦法消減去的澄澈。

  「因為當初選擇相信你,所以,我們這幾年過得很痛苦。」謬亞那一頭灰髮隨著風飄揚了起來。原先不多話且平淡的他,此時的語氣卻透出了濃濃的自嘲,「我的母親離開了我和我父親、家裡的生意一敗塗地,甚至留下了一堆令人絕望的負債……沒有你的時候,我們家很幸福,我原本從來沒有發覺,但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所有應該要順利的事情全都變成了錯誤……就是因為遇見了你!就是因為你,所以這一切都才變得那麼困難!甚至連週遭呼吸的空氣都變得好壓抑。我已經……已經受夠了!」

  「……我們原本希望能夠相信你,」龐度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眼框更是不自覺地紅了起來,憤怒與憎恨在其中交織成血絲,「可是你卻背叛了我們!如果你不是帶來不幸的人,惡魔不會對你出手!」

  「你們都誤會了!其實——」少女正想要開口解釋,但卻被少年一手給擋了下來。他向少女搖了搖頭,然後逕自走到兩人面前。

  「是我錯了。」少年說,「我該怎麼做,你們才會覺得好過一些?」

  並不知道為什麼少年要為自己從來沒有犯下的事情道歉,少女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的背影,然而他毫無猶豫。

  「……你走吧,從這裡離開,完完全全離開。」龐度黯淡下目光,背過了身,幾乎連再看一眼少年都覺得難以忍受。

  「好。」

  「……龐度?可是你——」

  「這樣就好了,謬亞,不要再說了。」一揮手,龐度阻擋下謬亞的欲言又止。

  「……」

  看著兩個身影從路的另一端消失,少年按著肩膀上的傷口,終於在最後默默地流下了一滴幾乎快要被忽略的淚痕。

  少女明白,那兩個人對少年的信任,可以說是他唯一可以支撐自己的力量。

  因為他們的信任,少年才可以合理地原諒自己。

  ——但是現在呢?

  「他們把根本與你無關的罪惡扔在你身上,要你負責。」少女說。

  「我明白,我知道他們也明白。」少年用著平靜的口吻,「所以我無法責怪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責備自己。」

  「……你不難過嗎?不生氣嗎?」少女忍不住問道。雖然她並沒有錯過對方剛才默默流下的悲傷。

  「我覺得,自己不該難過,更不該生氣。」少年輕輕抹開掛在面上的淚,深嘆了口氣,「……但也許還是會有點難過。可是我不想知道到底誰才是錯的,所以我願意接受一切,想要最後為自己的朋友做一點事情。」

  「……我明白了。」

  少年說的這番話,讓少女竟不自覺地陷入其中。原因只是因為那股無懈可擊的真誠與明朗,讓她完全沉浸於某種懷念、令她極度動容的感受之中。

  她想,就算不看他的眼睛,也沒辦法捨棄掉這份羈絆了吧。

  畢竟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在少女沒入思緒中時,少年也跟著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後,少年似乎下定了決心,他轉頭看向少女,卻在正準備開口要說什麼時,被後者更快地搶著說道:「我不會離開你的喔。」

  「……咦!」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發展,少年在當機了許久之後,才回神大叫了聲,並且瞬間因為這句話而臉燒了起來。

  「我說真的,我很適合待在你身邊喔。」少女調皮地笑了起來,「你知道純氣跟孽氣嗎?」

  「……純氣?孽氣?」少女突然轉換的話題讓少年一時無法跟上,方才的心跳加速更還沒緩下來。

  「天使擁有純氣,惡魔擁有孽氣,而人類共有兩者。」少女邊說邊又往自己身上扯下了衣服一角,將少年的傷口稍微纏了起來,「你並不是會招來不幸的人,而是因為你有吸引純氣的體質。你會無意識地將他人的純氣吸引到自己週遭,也因此在你身邊的人,孽氣幾乎都會大於純氣,而他們全部都會變得自私任性而可怕。他們會把所有的錯歸咎於別人,而你當然就是他們首當其衝遷怒的目標。」

  「……妳怎麼會知道這些?」少年瞪大了眼。看著專注包紮傷口的女孩柔軟的髮,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我感受得到啊。」她笑。

  那樣的香氣,絕對錯不了。只有大量的純氣同時存在於空氣中,才會有這種現象。

  少女拉緊了最後的結,然後站直了身,閉起眼牽起少年的雙手,「既然人類受不了被你吸去純氣,那就讓天使陪著你,這樣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妳、妳是天使?」

  少女輕點了點頭。

  「可、可是為什麼呢?」少年又紅起了臉,有些緊張地說:「我跟妳才認識不過三天,為、為什麼願意待在我身邊?」

  「……因為只有你,才不會讓我再次受到那樣的痛苦。」

  少女扯開了自己遮在眼前的絲緞,少年那雙溫潤的琥珀色眼眸馬上清晰了起來。她深深地看著對方,彷彿心裡有某塊東西一直被強硬地抽離開,而身上所有角落,都因為那股熟悉的感覺而突然激動了起來。

  那是多麼、多麼乾淨的靈魂。就連天使都無法招架。

  ——但少女並不知道,這次的相遇會讓她陷入更大、更深、更無止盡的黑暗。

  而那連結著她完全想不到的另一次重生。

  「我是碧露安‧潔魯塔。你呢?」

  一股好聞的香氣飄揚在空中。少年同樣看著少女那雙清亮如海波般閃耀光芒的雙瞳,某種令他難以形容的悸動漸漸蔓延了開來。

  「……我是羅德,羅德‧狄諾夫。」

  他漾開了笑。

 

第四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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