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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守護之眼——克多里‧狄諾夫

 

  「謝謝你,比央。」

  克多里輕巧地從空中落地。在比央的指引之下,他非常順利地找到了躺在宅邸外頭、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蒂芙。

  他撥開散亂在對方臉上的髮絲,那清麗如緞般的肌膚上還殘留著零星的淚痕。看起來是哭到累了,而現在正呼吸平隱地睡著。

  「克,我要把這個女孩帶回穆塔汀。」

  「答應我,以後要好好照顧她,因為她和你是一樣的——」

  這個從一開始就被告知的事情,讓克多里從一見到這個女孩,就有著難以形容的心情。

  他明白自己可以那麼快從低潮中恢復,都是因為有霍努在的關係。因為有霍努非常努力地保護他、開導他,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從來沒有放棄過,所以他現在雖然還是偶爾會作夢,但已經不那麼頻繁。

  而正因為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他知道自己,也要這麼對待蒂芙。

  可能第一次真正見面的時候,對方突然拿刀衝過來的畫面,讓他實在印象很深刻,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他一直很努力思考自己到底該怎麼去幫助對方,但在一接近就會逃開、一出現在對方眼前就會令她反感的情況下,他能做的事情實在很有限。

  最後他也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例如說,蒂芙在整個宅邸裡主要負責的事情就是準備食物,雖然從以前開始,她就是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所以最基本的炊膳是沒問題的,但因為她本身對於吃什麼東西都不會介意,所以在控管食物的新鮮度和保存狀態上面,她都並不是很細心。而這一點雖然克多里能夠接受,但霍努卻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常常吹毛求疵耍脾氣,於是克多里便以讓她無後顧之憂為前提,開始在蒂芙進廚房的前後,事先幫她處理好她所有不擅長的事情。

  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狀況。修補她練習右手時不小心破壞的牆面、故意買她喜歡需要的東西等她來偷……即使克多里在這些事情上都做到了不被發現的最大原則,但他還是覺得不太對。

  做這些事情雖然多少有幫到對方,但是真的有幫到最重要的部分嗎?他這樣無頭蒼蠅般地什麼事情都做一點……也並不是他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煩,而是他害怕自己將重點放錯了地方,然後還把自己做的事情想成是對的,更糟糕的後果就是因此忽略了其他自己應該注意到的關鍵。

  但當他看見她又一次因為打碎牆壁而被霍努臭罵之後的表情,他突然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開心就好。如果自己的能力就只能做到這樣,那麼就盡自己所能,去把這份關心發揮到極致。

  而後來的他也慶幸自己這麼做了。在特別注意著對方的狀態裡,蒂芙第一次偷走情報而擅自外出的當下,他馬上就發覺了。克多里深深明白那個時候的蒂芙根本還無法隨心所欲地將自己的武器發揮到淋漓盡致,但正因為從來沒戰鬥過,所以她那急躁而衝動的個性使她完全沒有想到後果。

  於是他跟了過去,因為知道自己無法阻止。

  在一個危急的當下,他用了自己那驚人可怕的速度和控制能力,完美精準地從中介入,讓敵人頓時現出了破綻,進而讓蒂芙順利得手——而那個時候的他,早已可以做到完全不讓任何人發現自己行蹤的地步,所以蒂芙當然什麼也沒察覺。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幫助對方第一次成功完成了委託,卻成為了一個契機,使霍努竟然開始一點一點地把自己不能做的任務,交到了蒂芙的手裡。

  但也許就是從那一次看見了蒂芙臉上,那因為被稱讚而綻放出來的燦爛笑容之後,他才突然懂了,懂了蒂芙一直以來最需要的是什麼。

  那是認同。

  是絕對地證明自己。

  「對不起……克……對不起……」不知道什麼時候,眼前正睡著的蒂芙又留下了眼淚,喃喃地在沉睡中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傻瓜。覺得很難受、很厭惡又怎麼樣?正因為妳那麼地討厭,卻又還是克服了一切堅持到了最後,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克多里笑了笑,並用手抹開了她臉上的些許狼狽。

  只要一想起蒂芙剛剛那樣自責般的神情和語氣,克多里就會感到一陣隱隱的酸楚。

  其實當初衝去殺死人類的他並不是想要報仇、不是想要證明自己,更不是想要藉著痛苦來懲罰自己的無能。除了讓霍努沒辦法把任務交到蒂芙手上以外,他當時抱著比這更強烈的心情——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太過自責,因為自責到受不了,所以只能一直殺戮和用孽氣麻痺自己。

  如果那一天他可以及早發現就好了。如果他不要讓她過度相信自己的力量就好了。這些無數懊悔的想法,不知道在他腦海裡重複多少遍。

  因為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要以這樣的方式保護對方,那他就應該要變得更強,才能貫徹自己的這種任性。

  否則只會讓對方傷得更重。

  一陣沉默之後,克多里緩緩地將風衣取下,想裹住蒂芙有些發冷的身軀。但在正要開始動作的同時,他卻冷不妨地瞬間頓了一下,愣住的表情有些異樣,像是在猶豫著什麼,看著對方的臉皺起了眉頭。

  「克?」比央撫過了他有些顫抖的雙手。

  「……啊,嗯。」

  在注視對方好一會之後,深深呼吸過後的他,才從地上將蒂芙輕盈的身子整個抱了起來,並再次用著發達的彈跳力,一蹬便精準地控制自己著陸在五樓那個、剛才已經被蒂芙給撞破的窗口。

  跟著飛上來的比央稍微慢了一些才出現在兩人身邊。在他們慢慢地準備走下樓、要將蒂芙送回房間時,比央才關心地對克多里問道。

  「克,沒事?」

  「嗯。霍努已經幫我把目前靈魂無法承受的純氣,全都引出來放到『眼』裡面了。所以也不會再流瀉出來傷害到蒂芙,放心。」

  好像刻意無視掉剛剛自己的不自然,克多里故作鎮靜地如此回道。然而比央卻也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是單純地在聽見對方說自己沒事之後,就馬上安心了下來。那一團黑霧更是開心地像是跳躍般,在克多里的身周不停地繞轉。

  當那全白而有著玫瑰浮刻的房門近在眼前,比央便馬上高速地衝往門板,開始擴張黑霧涵蓋的範圍。等到拉出了一個可供人走動的穿梭空間時,克多里便直接穿越了比央,到了蒂芙的房間內部。

  和以前的模樣差不了多少,依然是很有風格的混亂擺設。隨處可見許多不該被放在一起的物品,但基本的分類還算是挺清楚乾淨。然而跟克多里房內不同的是,蒂芙的房間被她自己以拙劣的技術給漆成了全白,因此只要點亮了燈,整個空間其實就能夠算是明亮。

  「比央,請你待在這裡幫我看著她。我可能……得去休息一下。」在安頓好蒂芙,確認對方沒有醒來跡象之後,他這麼對黑影吩咐道。

  「克,終於要睡了?」比央從克多里的身後飄繞到前,問著。

  「……嗯。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實在不敢在沒有霍努的情況下睡著。但就算是現在,我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所以,如果發生了什麼事,請你用最快的方式通知霍努過來。」

  「好。」

  「……謝謝。」

  看向那張被擺置在床頭的三人一影合照,克多里試著以深呼吸來舒緩掉自己的緊張與不安,然後慢慢地起身離開。

  關上了房門之後,他邁開了步,往自己五樓的房間走去。

 

 

  三樓,大放燦光的黑色屋內。

  高而寬闊的書櫃佈滿在對門的牆上,大量書籍五花八門熱鬧地靜立其中,十分整齊而有調理地呈現出壯觀的景象。不過除了這如此聲勢浩大的書海以外,這間房間倒是只剩下簡單而無裝飾的一張書桌、衣櫃和床鋪而已。

  霍努架著腿坐在書桌前,正一手撐著臉頰盯著手上的書,漫不經心地看著裡面的內容發呆。有時候很快就翻了一頁,有時候卻幾乎像是過了半個世紀的那樣漫長,才見他從一直從未變過的姿勢,輕輕攆開一頁。

  似乎是對這本書感到厭煩,或者是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沒心情把內容給吸收進去,他無視順序地胡亂撥著內頁,然後才將書本闔起,倒在椅背上閉目休息。

  碰!

  「來了嗎……」聽見門口發出的巨響,大概想像得出來,那可憐的木門恐怕已經變成一堆廢屑。霍努緩緩睜開眼,看著對面蒞臨的訪客,不過這一看卻讓他完全倒吸了口氣。

  對方穿著簡單的夾克和長褲,但此時卻變得十分破爛而不堪入目。他的雙手和雙腿都被劃開了長達三十公分的皮肉,體內的血液也彷彿解放了飢渴而過度興奮,一找到出口便爭先恐後地噴出如瀑的血泉。

  然而駭人恐怖的還不僅如此。在對方的手腕以及腳踝上,竟然還被扣著無數沉重的鐵鐶,甚至還可以從幾條吊放在肩頸的鎖鏈、和身體的多數擦傷中,知道他曾經被緊緊地綁在什麼地方,而經過了劇烈掙扎和反抗才得以獲得自由。

  看著幾乎變成血人的對方,霍努完全保持不住冷靜,那眼鏡後頭的神色早已崩裂了開來,連聲音都不自覺激動到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個自虐狂的變態!我說過我會撐到你醒來就是會撐完!你為什麼還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克多里‧狄諾夫你是蠢蛋嗎!」

  「……」對方的眼睛並沒有睜開,彷彿沒有聽見任何話似的,身體一震,他已經迅然上前開始進行攻擊。

  霍努從書桌前跳開,並一手擋下了對方如劍雨般的雙腳連踢,另一手則在瞬間摸出了空隙,一個上探抓住了對方的右腳。然而應當被迫停下的攻擊卻沒有因此停下來,克多里用自身肌肉的強大活性,詭異地扭曲起身子,轉而用手刃旋擊了霍努的頭部。

  好不容易一個緩頭避開了勁勢最甚的風道,霍努抓著對方的腳,用力地將整個人給甩了出去。頓時血液從克多里那幾乎是被開了洞的四肢,噴灑出殷紅如綻放的花,在飛出去的同時拉開了幾條烈火般的血霧。

  那凝散在空氣中、潮濕黏膩的腥味,瞬間被打出了漣漪。

  然而對方卻在要落地前一個遽然緩速,像是突然找回身體的控制權,用自身良好的力量均配,抵銷了那股飛衝出去的加速度——

  ——但是下一秒,克多里卻又像是完全毫無預警地,突然以詭異的姿態摔倒在地。

  原本正在緩和剛才無法閃過、依然逼擊到的腦部餘波的霍努,在看見這不自然的景象之後,不自覺地愣了愣。

  克多里最大的優勢,就是身體的平衡感。他的肌肉被訓練得非常密實,全身的重量更是被刻意地維持在最佳的狀態,從身體中心的丹田分界,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可以輕易地達到平衡,隨時都能替補更換平衡秤盤上的部位,上半身與下半身的連結是極度堅固卻又容易拆解的。

  因此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精準分配和凝聚自己身體中的能量,在面對對手時,他可以輕易地用肉體直接做出破壞力極強的攻擊。

  然而能如此控制身體每一處細節的他,現在竟然會因為判斷錯誤而造成失衡?

  克多里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冷汗涔涔地與血水混雜在一起,鐵鐶更是在他移動身子的時候,相撞發出了銳利的響聲。

  ……對了!是鐵鐶!

  頓時被點醒的霍努突然豁然開朗。克多里早就事先用了不同重量的鐵鐶束縛住自己的四肢,除了讓他自己的行動能夠受到限制,更是進而破壞了他身體精密的平衡。

  但是以對方本身那敏感的感知能力,一定很快就能夠適應這些外物,取得新的平衡。明白克多里宛若怪物般的成長速度,霍努深呼吸了口氣,準備開始不知道會進行多久的戰鬥。

  果不其然,站穩身子的克多里馬上就再次施展非人的速度來到霍努身後,聲力俱齊地給予了一擊側踢。霍努不急不緩地將兩手向著對方的小腿左右夾攻,並順勢將右手手指繞扣住後者的腳踝往自己的身體扯了過來。卻沒想到對方竟在此時一個屈膝,將頭鑽到了他的背後,用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肩骨。

  急忙鬆開手往對方的胸口一個肘擊,霍努握住了那幾乎要擰斷自己肩膀的手,帶著對方做了個旋身,然後迅速地往後方牆上給撞擊過去。

  被當作墊背而撞壁的克多里,卻僅在那一瞬間削弱了力量,右腳一縮,便又把霍努給踢飛了出去。

  「咳、咳咳!」力量幾乎灌到了內臟,一陣嘔心感讓霍努有些暈眩。他驚恐地揚起頭看著有一段距離之外的對方,開始思考若在這之前,他並未刻意地把自己弄成如此不利的狀態,那麼自己還能夠撐得住嗎?

  而且克多里的傷口因為過度活動又被拉扯得更猙獰了,皮肉簡直都擰爛翻死了開來,血更是從頭到尾都從來沒有止過。

  不行……霍努皺起了眉,他若繼續放任血這樣流下去會死的。

  「惡魔……摧毀……惡魔……我是天使的孩子……所以要摧毀惡魔……」嘴上一邊呢喃著相同的話語,克多里搖晃著已經幾乎麻痺無感的身軀,大量的血液帶著他全身的力量一起正在快速流失當中。

  上次發生這個狀況,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從收留克多里的第一天晚上,霍努就被無預警地襲擊了。後來聽到前者解釋他才知道,這都是因為「作夢」的關係。只要克多里一做了那個「夢」,就會像是被剝奪神智的傀儡,嗜血般地想要消除惡魔,本能會帶著他往孽氣最重的方向而去,而他會不顧一切地進行殺戮。

  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什麼給催眠了,深植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無法抽離的地帶。

  剛開始是每天。霍努每天晚上都必須要應付克多里無法預料的攻擊,一直撐到對方因為受不了而昏厥過去才結束。就算克多里隱忍著不睡、或者是直接用封印讓他無法順利感應到孽氣,但那樣的殺意卻會累積到下一次入眠時,更恐怖地一次全爆發出去。

  不過隨著心防漸漸打了開來,克多里後來雖然還是會作夢,卻已經不會造成情緒和精神的失控。而自一年一次的頻率到了十幾年前的突然好轉,到現在,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這種事情了。

  「對不起,霍努。……我恐怕撐不住了。」

  「沒關係,快去睡吧。起床再一起吃早餐。」

  「……好。謝謝,如果沒有你一直保護我,我絕對……」

  「別說了。我會在房裡等你過來。……也算是很久沒有跟你切磋了吧。」

  ——結果,竟然變得如此強悍。霍努苦笑著。還是其實從一開始,克多里就已經有這樣的預感,所以這次才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因為以前他雖然也會用刀子刺傷腿部,藉此讓自己在過程中可以不必那麼費力。但這麼慎重到誇張的預防卻還是第一次。那感覺就像是想把自己給毀了一樣——

  「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看,我也差不多該動真格,把你一舉打昏了。」

  深呼吸了口氣,霍努便解開了原本綁在右上臂的一條黑色絲線,頓時一股濃稠的黑氣從他的關節處冒出,沿著手臂瀰漫了開來,他的肌肉在碰到這些黑氣時更是突然變異成古怪的紫色,並持續地膨脹巨化,到最後則逐漸形成了一個如野獸般的手爪。

  然後他握緊了拳。

  而克多里也開始挪動起腳步,這次他竟利用了本身的不平衡,開始作出一連串令人難以預料的詭異攻擊。手和腳、上和下,根本毫無窒礙地用著柔軟而驚人的姿態,不停地向霍努攻來,他更是巧妙地去避免和那隻紫色的右臂硬碰硬,彷彿知道它的可怕似的,刻意地作出迴避,然後找到瞬間攻擊本體。

  但是就在克多里正要使用右腿下劈,卻又因必須閃避那隻巨大的拳頭而選擇後翻時,他突然感到一襲突來的痙孿。而就在這關鍵的一停頓之下,那龐大的拳面一下就把他給轟飛了出去,沿著走廊衝行數尺後再撞破阻礙而墜下。

  卻是方才霍努偷偷地使用了特殊方式,在不知不覺中讓孽氣往克多里身體侵襲上去,而現在應該已經把對方所有的力量給吞噬掉了。霍努站在房門前觀察了好一陣子,發現對方並沒有再回來攻擊,這才鬆了口氣。

  ——一陣風!

  剛準備卸下手臂狀態的霍努一驚並連忙轉頭,只見克多里那已經伸到眼前的手刃,就快要刺入他的頭骨並挖下他的眼。但就在那根本來不及閃避的最後一刻,對方似乎還是抵不過不適,在得手前終於頹然倒地。

  克多里是真的想要殺死他,殺死惡魔。

  霍努冷汗頻冒,有些責備自己的大意,卻也看著簡直遍體鱗傷、而不成人樣的克多里,感到一陣心疼。

  「克,去把這些惡魔全殺掉。

  「……不。」

  「就算你不想殺,還是有人會去殺。而且這是被委託的,真要說的話,殺了他們的人根本不是你。」

  「就算要我這樣想,我也做不到。我無法再讓自己去做那種事了。」

  「你攻擊我的時候看起來是真的想殺了我。那是你的本能,克,即使你不希望,但那還是你的本能。」

  「……」

  「現在有一個合理的理由讓你殺你就去殺。克,你要先毀滅你自己的意志去面對這一切,才有可能得救。」

  天使在剛開始的五十年,都會被包覆在羽毛當中吸取純氣,藉此淨化魂魄。一直到羽毛漸漸與身體融入結合,天使才得以自由。他們的純氣便是因為有了這個過程,才會如此毫無雜質而強韌,他們的心也因此得到了絕對的善良,以及絕對美麗的靈魂。

  對於天使來說,這五十年是最重要的關鍵,他們的意識會流浪在空無而明亮的世界中,感受著安定、平等、幸福等一切美好的情緒。

  但是那個人,竟然捨得對自己的孩子那麼做……

  「克多里,你是……天使的孩子喔。」

  「你一定要記得,你是為了摧毀惡魔,而誕生的天使。」

  「要摧毀所有所有,想要傷害你、想要傷害人類的那些,醜陋的惡魔。」

  「你只能這麼做。因為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出生的——」

  ……

  「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止住了克多里的血,正準備進行下一步療傷的霍努,喃喃自語著。

 

 

  旋轉、滑行、跳躍、平衡。

  優雅而纖細的肢體在空間裡飛揚,如同一隻起舞的蝶、一朵隨風旋動的花,自由而充滿自信。

  隨著最後一個音的止息,蓓麗蜜亞完美地完成了整套組合。所有人也像是大夢初醒般地,拼命鼓掌來回應這份驚嘆。

  「……大家別這樣,這不是表演,可以一起練習,不需要把位置都讓給我。」她走到把杆旁,拿起掛在上頭的毛巾擦了擦汗水,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和散在周圍的舞者們這麼說道。

  「沒辦法,妳一跳,所有人都想要當觀眾了。」一個看起來比較資深的舞者走了過來,並對蓓麗蜜亞遞上了水瓶,「……況且在台上能夠明顯地感受到那份差距,實在是……會令人自相形穢,連想要表演的動力都沒有了。」

  微微頷首表示感謝,蓓麗蜜亞接過並喝下了一口,然後看著對方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並不覺得自己跳得有那麼好。也許妳們在看著我的時候,並不是真正地看見了我吧?」

  「不是看著妳……?」對於這不明所以的發言,顯得有些疑惑的女舞者看著蓓麗蜜亞,語氣裡有些茫然。

  然而蓓麗蜜亞只是搖了搖頭,並不打算多做解釋。

  「我認為,如果會因為別人而受到影響,那就代表還沒有感受到真正跳舞的感覺。因為那個當下僅僅是跟自己溝通的瞬間,而不是跟其他任何人。」

  「……」

  「試著把目光轉到自己身上,如果沒有先看著自己,是無法吸引觀眾的。」她轉向眾人,「我們再一起跳一次最後這個大跳的組合,好嗎?」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從蓓麗蜜亞身上似乎隱隱散發出了一種奇妙的氛圍,而那樣的氛圍竟強烈地令所有的人感到震攝。那是一股很純淨、透亮,卻又蘊含著飽滿、而無堅不摧的強大韌性之感。

  是強烈的自信,卻又有著安撫、指引人心的力量。

  「好、好的……」

  「蓓、蓓亞小姐——!」

  卻在此時,練習教室的門被魯莽地打了開來。那突然闖進來的人身著乾淨整齊的執事服裝,但表情卻顯得十分著急和狼狽。

  「請大家先練習吧。」蓓麗蜜亞從容地向一旁的舞者們和伴奏老師致意,一邊移動腳步到門邊,讓那名執事隨著自己到外頭談事。

  「不好意思,我無意打擾小姐練習,但實在是情況令我們無法任意行事。」執事一走出門外便急忙躬身道歉。方才因過度無措而做出了十分失禮的行為,使他在話一出口時,就發覺自己的失態。

  「直說無妨,練習已經到一段落了。」蓓麗蜜亞緩聲帶開應有的責備。

  「是的。剛才有名訪客來訪,說是想要見您。但那名訪客……」執事猶豫了會,但一見到眼前那雙依然正直端氣的湛藍之眼,便不再躊躇,「那名訪客是上次在首演餐會,想要襲擊您的其中一人。我們不敢貿然讓這麼危險的人物與您見面,所以拒絕了對方。但對方似乎執意要見您,便一直站在館外等待。雖然還沒有任何行動,但是不是應該要儘早……處理一下對方?」

  聽完解釋的蓓麗蜜亞,從容地將掉落在頰旁的髮絲往後反順,然後淡淡地向對方說出了指示,「沒關係。讓人進來吧,我會在第二練習室裡獨自見他。」

  「可、可是——」

  「我自有分寸。況且若對方真的有心置我於死地,他不需要如此迂迴,大可像上次一樣無聲無息地殺掉我——不過他是無法這麼做的。」

  蓓麗蜜亞的話依然如此令人難以反駁,除了她身上散發的堅定感以外,還有那充滿理性與智慧的氣質也是原因之一,使得本來就地位薄弱的執事也只好硬點了點頭應是,然後快步地走往廊道,準備去傳達這個最新的指令。

  蓓麗蜜亞原本算是貴族另類的財產,也可以算是被投資的目標。不過因為身分特殊,所以不論是待遇或者是身分,都比其他人略高了些。她不僅能夠無條件地接受專業培養和訓練,甚至能夠輕鬆地獲得亮麗的舞台。相反的,她在這之後得到的知名度與口碑,也都會使這些貴族得到相當不錯的利潤。因此幾乎每個人都將她當做寶物一樣寵愛。

  不過自從主要的贊助家——安庫瓦羅死去之後,尚無子嗣的他後繼無人,原先富裕而影響力極強的萊第家族,便頓時陷入了大幅度的混亂與危機。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曾被安庫瓦羅因利慾薰心、而被高捧認養為養女的蓓麗蜜亞,竟然展現出驚人的成熟行事態度,將一切的後續事宜處理地穩穩當當,登時崩落的經濟急緩而上。就算她本人強調自己並無踰矩之意,更無欲橫搶剝權,但實際上所有萊第家族的上上下下,卻都已經默認了她的能力與身分,更比以前更加地重視這名深藏不露的舞伶。

  「啊,對了。」原本正準備回頭拿取私人物品的蓓麗蜜亞,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喊住了那名走遠的執事,「我忘了問,找我的那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咦?……是、是男人。」

  像是覺得自己多慮了,蓓麗蜜亞呼了口氣,「我知道了。那帶來第二練習室沒問題。」

  原本還期待聽到不一樣的處理方式,執事聽完話後還有些傻愣。他扼腕地搔了搔頭,畢竟是自己重視的主子,實在不太希望有那麼危險的人與之獨處,所以一時還無法真的完全認同這個決定。

  不過既然是命令也沒辦法了。執事隨即安撫好個人不該出現的情緒,調整成應有的盡責狀態,迅速往大廳方向離開。

 

 

  門被輕輕地拉啟。

  仿如一襲深沉的幽暗,面容清秀的男子站在外頭,黑色的髮在他動作時微微顫動,然後靜止。

  「今天也是來看表演的嗎?」蓓麗蜜亞瞇著溫潤的眼,語氣與之前一樣綿密而輕柔。

  男子彷彿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看見對方依然呆杵在外面,好像沒有要移動位置的意思,她才提醒般地說道:「進來說話吧。記得把鞋子脫了之後再進來。」

  「……」

  男子瞥了一眼裡頭明亮的空間。挑高的天花板給人寬闊而自由的舒適感,其中三面牆全嵌上了數個能照看全身的鏡子,使得不小的空間又往後增加了不少視野。至於門口對面,則有著一大片美麗的落地窗,陽光在屋外樹葉的淋漓之下,和煦地透過窗子,為這個地方添上了如明眸般的清亮氣息。

  接著男子又看向了地板,一氣呵成的純白地墊雖然有著無數個細小劃傷,卻仍然被清理得乾淨無垢。畢竟身體將會在這個地方舞動,不論是否會導致受傷,乾淨總也比較能夠讓舞者更無後顧之憂地盡情施展動作。

  於是男子屈身脫下了那雙渾黑繁複、卻又異然輕巧的軍靴——這樣特殊的重量是為了讓他能更好活動而特別控制的。他十分有禮地將鞋子輕放在門旁,然後走上那片地板。

  此時的蓓麗蜜亞正伏身於腿,兩手勾著腳板做著緩和、延長肌肉的動作,並邊用著餘光,看著男子終於走到她的身旁兩尺外停下。

  見對方似乎在避諱著什麼而刻意保持距離,她也不甚介意,只微微轉過了臉,仰看著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來。

  「你別擔心,地板剛擦過沒問題的,跳舞的人也總是這樣隨處坐。」

  男子又呆站著猶豫了會,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卻依然沒有出聲,然而躊躇到最後,他還是放棄般地屈服,盤坐了下來。

  再次將身體直起的蓓麗蜜亞轉了個方向,讓自己得以面對對方。在擺好另一個舒展姿勢後,她的目光卻略顯疑惑地掃射了男子的全身。

  「你除了臉,其他地方傷得都很重呢。這不是上次造成的傷,怎麼了嗎?」

  刻意將全身幾乎以風衣籠蓋住的男子征了征,對蓓麗蜜亞敏銳的感知感到有些愕然,更不明白為什麼對方要這麼關心曾經想殺她的自己。

  也許他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而他也正是為了確認這一點而來。但在什麼都還尚未明朗之前,他依然對這樣的溫柔感到恐懼。

  「只是些小傷。」他說。

  「呵呵,把這樣的傷當作小傷,真有男子氣概。」用另一種方式解釋了對方的話,蓓麗蜜亞甜甜地微笑。往後盤梳的髮淨出了她那張清麗的臉,宛若一朵出水芙蓉,瀲灩著迷人的魅力芳香。

  「……」無暇欣賞這份風景,男子盯著對方的臉有些走神,而他始終不敢直視那雙曾讓他瞬間崩解的眼眸。

  「既然你不是來看演出的,那麼,你特地過來找我有什麼事?」看見對方似乎沒有要先開口的意思,蓓麗蜜亞只好主動說道。

  男子聽見這句問話後,像是突然驚覺自己來的目的,臉上的表情瞬間對自己如此順從而坐下來的舉動感到錯愕。

  「我只是來問個問題。」彷彿要強調不久留的打算,男子沒坐多久便又站起了身,快刀斬亂麻地想直接切入主題,卻不知道這樣的舉動完全放大了他的不自在,「請妳告訴我,妳是不是天使?」

  「你今天來只問我這個問題嗎?」似乎有些失望的蓓麗蜜亞依然輕輕地勾著嘴角,毫無避諱地用著那雙蒼蔚,像是要狠狠地牢抓住對方一般,給予專注到幾乎透穿男子的視線。

  「我想要藉由這個答案,來確認我下一步該怎麼做。」男子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墜入了某種情緒。

  「是嗎。」蓓麗蜜亞微傾著頭,「那麼你也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了,這樣我才把答案告訴你。」

  「……什麼?」男子似乎沒料到蓓麗蜜亞會這麼回應,手中原本為了消除懼意而緊握著的拳又捏得更牢。

  「你問我我是不是天使……所以我也問你一樣的問題好了。」蓓麗蜜亞眨了眨眼,微笑又更深了些:「你是不是天使?」

  「……」

  然而,蓓麗蜜亞的這個問題,得到的卻是男子一副僵直而無法動彈的身軀。在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自己再次開口來緩和氣氛。

  「這個問題其實並不難,要我回答你也是可以,不過我有點好奇……你不回答的理由是什——」

  「我無法回答這樣的是非題。」

  「……」蓓麗蜜亞被打斷的語聲斷裂得乾淨俐落。聽見這個回答的她,露出了十分少見的訝異神情,好一些時間竟說不出話。

  而男子同樣沉默著。

  「……那,為了處罰你沒辦法回答我的問題,在告訴你答案之前,你得聽我說一個故事才行。」

  彷彿能看見男子的雙眉微皺了起。眼尖的蓓麗蜜亞馬上朝對方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並開口安撫。

  「放心,不用花太久時間,等等我還得準備去彩排。」有些霸道地,她沒有等待男子的任何回應,直接從容地收回了正在舒展的肢體,背靠起牆,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等到男子竟真的聽話般地坐在她身旁後,蓓麗蜜亞才透出那帶著悠遠而朦朧的聲音,緩緩道出。

  「——那是,關於一名天使的故事。」

 

第三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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