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研究室

　　桂花有著迷人而風雅的香氣，如沐春風的悠柔，總會讓人不自覺心曠神宜。

　　他聞到了這令他安心的味道，感覺身旁的白色小花生氣蓬勃的模樣，稚氣而甜美，輕快地融浴在清風涼爽的自在之中。

　　然而遙遠地、朦朧地，他聽見了啜泣的聲音。風韻裹著淡淡的悲傷朝他撫來，細微的刺痛感從他的皮膚穿過，輕輕撞擊著他的骨，發出了有些不自然的悶聲；甚至血液流經的每一處，都猶如燃燒一般地刺激著神經。

　　他不自覺地舞動起自己的身子，毫無窒礙；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夠減輕自己的疼痛似的。

　　——桂花的味道漸漸遠去。

　　少年醒了。

　　他的視線依然有些模糊不清，眼前一片褐色撥混了他的意識。

　　「還好嗎？你睡了有一段時間了喔。」

　　一名少女從上方探出了頭，並眨著明亮的大眼。單眼皮的她有種文靜而沉穩的氣質。

　　少年眼前的景象在少女介入的瞬間突然清楚了起來。他看著陌生的臉孔，還沒想到自己應該要對少女的話有所回應，卻只是先茫然著自己腦袋的空白。

　　他有點忘記自己是誰。

　　「我看還是讓你再休息一會吧。」少女看著對方呆滯的模樣，體貼地笑了笑，然後再次離開少年的視線範圍。

　　這是一間有著草木香氣的屋子，用木材推疊起四面的牆，最後再立起屋頂的支架，舖上大量的茅草。淡涼的風能夠從四面的細縫竄入內部，使得屋內流轉著自然的清新，以及舒適恰好的溫度。

　　少年坐起了身，看著並不大的空間。自己所躺的木床就在屋子的最角落，旁邊是一個並不能說是細緻的圓桌，但卻十分固實，在它的四周則有著幾張零散擺放的小椅。而那個少女此時就坐在圓桌前，正在修補著應是衣飾的一塊麻布。

　　「嗯……請問……」少年看著對方整齊梳理成髻的黑髮背影，有些唐突而卻生地開口。

　　「你在北邊的一處荒地昏倒了，所以我把你帶回來。不過因為我力氣不夠，所以我有點把你的外衣給磨破了就是……但是放心，我會把它補好的。」少女稍微舉了舉自己手中正在工作的衣服，而少年也在此時想起，那正是原本披在自己身上的背心外衣。

　　少年按著自己的頭，感覺到滿溢的重量沉澱在腦穴。他似乎終於被對方的話語給點醒，漸漸地想起自己是誰，以及為何來到此地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謝謝妳。」少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好好地重新為腰帶打上了完整的結。

　　「對了，」少女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過了身體的角度，好奇地看著少年，「我在你身上發現了一把笛子，你是吟詩者嗎？」

　　少女說著還邊用眼角稍微示意了桌上擺放的一把精緻玉笛。

　　「嗯……不算是。我在各個國家旅行已經有一段時間，算是一個旅人吧；我只是偶爾會吹吹笛來賺取旅費。」少年思考了下，「不過真要說起來，比起笛子，我對自己的舞還比較有信心。」

　　只見少女突然神色僵硬，「舞？」

　　「對了！妳就當作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舞者吧！」少年並沒有發覺少女一瞬間的不自然，直接略顯興奮地接著說了下去：「不知道你們這裡有沒有歌舞者來過？嗯……不過既然妳知道吟詩者，那麼應該也知道歌舞者吧？」

　　此時的少女已經停下了正在工作修補的雙手，視線定在腳邊外的不遠處。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其實我住的地方算是郊外，還沒有進到真正的村落裡；所以實際上，雖然我知道有吟詩者，卻沒有真的見過。」她稍微頓了頓，有些猶豫地接著說：「至於歌舞者……我們這裡的人，是不允許跳舞的。」

　　「——咦？不允許？為什麼？」少年彷彿聽見了不可思議的事，在驚訝的同時，更順便壓下了自己原本要以舞蹈當作謝禮的想法。

　　「應該這麼說才對。在我們這個村落裡，開心的時候是不能夠表現出來的，當然也不能舞、不能歌唱，不能夠以任何形式表現自己的快樂；難過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們不能夠表現出自己正在難過，除非真的太過悲傷，我們才會用跳舞來抒發自己難受的情緒，藉此來掩飾自己真正的感受。」

　　「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呢？」少年邊聽著少女的話，已經坐到了圓桌的另一側，「連自己真正的情緒都沒辦法發洩出來，只能一直一直壓抑，不是更難受嗎？」

　　「對我們村裡的人而言，太過快樂的人會刺激悲傷的人，而太過悲傷的人則會影響快樂的人。」少女站起身，斟了一杯涼茶給對方。她衣服的飾品因為這個動作而撞擊出了清脆的聲響，層層的流蘇垂落在桌緣，「也許你無法明白，但我們所希望的，只是能讓所有人可以和平的相處。如果因為自己而忽略掉別人，我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沒有禮貌的事。」

　　「但是快樂也會影響到悲傷的人，轉而讓對方感到快樂的啊！」少年的神色綻放出燦爛，那接近麥色的臉龐有著大大的朝氣。

　　少女有些驚異地望著少年那過於直率的樣子，然後看著對方將剛剛的涼茶一口飲盡。

　　「走吧！」

　　少年這麼說道。

　　少年舉起了右手，轉圈，將手心一個繞頸，然後輕輕撫上胸口，接著跳躍。

　　寬廣而遼闊的草地被風括起了美麗的綠紋漣漪。

　　「我開心的時候喜歡跳舞。雖然我明白每個地方都有著自己的文化，而我也並不想去推翻你們的觀念；但是既然我來到了這裡，那麼，我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妳。」

　　他跪落下地，用腳板輾轉身體的角度，並順暢地側身滾了一圈，然後再次奮力地從地上直接跳起。

　　張開雙手，如同擁抱天空的雙翼展開。

　　陽光微烈地蒸擰著少年的汗，催化著他臉上滿足的神情。

　　一陣幽淡的桂花香，在一個旋轉間被帶到了他的鼻尖。

　　「你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少女笑著，側坐在地的她優雅地將雙手覆在腳上。

　　「當然了。」背對對方的少年後彎著腰，臉部剛好對上少女的視線。他那濕氣的髮跟著倒落在頭的下方，但他眼前原本應該清晰的景象卻因為腦部瞬間充血而顯得有些模糊，「那妳會不會跳舞啊？」

　　「……不會。」

　　「所以照你們村落的文化來看，妳就是一個快樂的人囉？」

　　少年甩起上身，雙臂幾個協調地扭轉，最後則驚險地做了一個美麗的滑地動作。

　　「你看起來真的真的，很開心。」少女在對方結束舞蹈之後，又再一次有感而發地強調了一次。

　　「所以也許妳可以試著和我一樣，不要壓抑自己快樂的感覺。」少年建議著。

　　少女依然保持著微笑，但卻搖頭婉拒了少年的邀約。

　　明白自己在對方面前跳舞已經有些得意忘形，所以少年並沒有再繼續勸說，而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那……妳覺得如何呢？我好像不自覺做出了可能會很不禮貌的事，但我的本意並不是那樣的。」

　　「我明白。」少女從容地往懷中拿出剛剛順便一起帶出來的玉笛，然後遞出，「那這次能不能換吹吹看笛呢？」

　　「好啊！」少年爽快答應。

　　在那之後，少年住在少女的住處已有了一段日子。

　　少年每日隨著少女的作息，並因此瞭解了許多不一樣的生活型態與文化。也許是對他們村落所信仰的觀念感到好奇，所以少年停留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久了一些。

　　在這段期間，他幾乎每天都會為少女跳一支舞；甚至對方偶爾還會吹著他的笛子為他伴奏。時間一久，原本一開始總有忌諱與顧慮的少年，偶爾則會大膽地直接拉起少女，半強迫地帶著後者舞動。尤其是在某次一個不經意的動力下，少女的身體竟被少年帶出了極度優美的線條；於是發現少女跳舞起來非常好看的少年，那想要讓對方起舞的念頭便更加強烈。

　　但是少女總是笑著婉拒。

　　「要出發了嗎？」少女將這幾日替對方多縫的衣物整齊地推疊好，遞給少年。

　　「是啊。這一個月來真的很謝謝妳，我在這裡學到好多東西——另外，謝謝妳教我怎麼縫衣服，呵呵。」

　　「也謝謝你教我怎麼吹笛。」少女抿上淺笑。

　　少年最後一次深深地看著眼前那張乾淨氣質的臉，對方那頭黑髮依然井然有序地被梳理在頭後。

　　彷彿覺得十分可惜，少年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下次覺得快樂的時候，希望妳可以試著讓自己跳跳舞。我覺得妳跳起來一定會很美的。」

　　風帶亂了少年的髮，讓他一瞬間沒能看清楚少女的表情。

　　好像又有微乎其微的桂花香氣飄過。

　　少女並沒有回答少年。

　　然後少年離開。

　　少年花了一天的時間走到了村落。

　　事實上，他在這一個月裡都從來沒有離開少女的家太遠，所以他其實根本沒有見過村落的模樣。少女的家就如同她所說的，是在郊外、十分偏僻無人的地方。

　　打算離開的少年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自己一定要來這個村落裡看看，因此他順著少女曾經提過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卻也已經過了幾乎一天。

　　這個村落並不算小，在管理之下有著條理分明且清楚的土地規劃。然而這剛入夜的村落卻並不如少年所想像的寧靜，他可以很明顯地看到火光集中在某處，更可以聽見從那個方向傳來的熱鬧聲響。

　　他聽見了歌聲，以及歡呼聲。

　　少年本能性地加快了腳步，轉過幾個不算複雜的彎，以及步上大大小小的階梯之後，他看清楚了景象。

　　他看見有很多很多的人聚集在一個小小的廣場空地，好像正在慶祝著什麼，所有人都開心地喝酒、吃著豐盛的魚肉料理。

　　還有跳舞。

　　很多很多的人正在廣場的中央，舞動著自己的身子，而臉上更是洋溢著歡樂的笑容。

　　少年有些茫然。因為他發覺自己看不出來，那些人到底是真的快樂而跳，還是因為悲傷而跳。

　　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皮膚傳來了刺痛感。

　　「請問，你們在做什麼呢？」少年找了一個坐在一旁喝茶的老者，詢問。

　　「在慶祝啊。」老者慈藹地呵呵笑著，「這是我們村落每年一定會慶祝的日子，為了紀念這個村子的和平與快樂。」

　　「……可是我聽說，這個村子只在悲傷的時候跳舞，而且不能夠表現自己的情緒……？」少年的疑惑又更深了。

　　只見老者露出有些駭然的神情，就彷彿當初少年剛聽見這件事情的反應，「怎麼會呢？我們村子最喜歡跳舞了，尤其是快樂的時候，絕對都會跳舞的。不然現在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正在跳舞呢？難道他們都很悲傷嗎？」

　　老者的話讓少年的心頓時冷了一截。他看向廣場中間的人們。

　　「你是剛來這裡的旅人吧？」老者啜了口手上的茶，悠悠說道：「也許真的有遵循這樣文化的地方吧，但據我所知，這個國家裡是沒有這種地方的。我們這裡，可是一個能夠讓自己跳舞跳到死亡都毫無遺憾的村落。」

　　「……您可以告訴我更多有關這個村落的事情嗎？」

　　「當然沒問題。」少年對村落的這份好奇似乎令老者感到十分開心，「嗯……我們這個慶典，其實也是為了紀念一個人而舉辦的。她是一個永遠都保持微笑的美麗女孩，每次見到她，她都會露出非常愉悅的表情，真的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她有任何悲傷的時候，因此我們村落的人，都說她是『快樂少女』。

　　「她每一次感到快樂的時候都會跳舞，她的舞蹈更是讓所有見過的人都為之驚嘆，真的真的很美，尤其是她那優雅的笑容——對了，還有那身總是自己製作的華美衣飾，總是幫她的舞蹈加了好多分，我記得她之前還常常送村裡的人衣服呢。」

　　老者略帶沙啞而顫巍的聲音透出了懷念，然而語氣卻在此時，突然轉為了憂傷。

　　「但是她最後卻是跳舞跳到死的。其實我們所有人到現在都還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但她就像上癮一樣，完全無法自拔地一直一直跳著舞，完全停不下來，更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她。然而就在她失蹤的三天後，我們在遠處的一座桂花園裡發現了她的屍體。」

　　廣場的歡呼聲突然變得有些空靈，少年感覺自己的骨頭被敲出了沉重的悶響，規律而使他感到有些麻木。

　　「從這裡往東南方走約一天的距離，有個女孩獨自住在那裡的草原上。請問你們認識她嗎？她說她是從這個村子裡搬出去的，因為她喜歡那片草原給她的感覺。」少年突然問道，「她穿的衣服有著繁複美麗的裝飾，而且總是會將自己的黑髮紮成美麗的髮髻，長得很有氣質，而且有一雙美麗的單眼皮眼睛。」

　　老者偏了偏頭，「……東南方？東南方我不記得有草原啊？我記得那裡只有一大片森林，接著就是另外一座村落了；不過那座森林的地形很險峻，你說有人獨自住在那裡，應該是不可能的吧。而且還是從我們村落出去的……嗯？等等，你剛剛說那個女孩，怎麼好像是——」

　　意識到什麼的少年並沒有聽完老者的話，他幾乎是瞬間離開了原地，往村外跑去。

　　即使現在就快要進入深夜，但他依然毫不猶豫地往剛剛來時的方向往回跑著。

　　卻是在剛剛老者正在說話的同時，少年發現自己原本裝滿背包的那一堆少女做的衣服，全都變成了一片片凋零的桂花。

　　如果快樂少女不是因為快樂才跳舞，而是因為想要掩飾掉自己的悲傷所以才跳舞的話——

　　到死為止，她都一直一直在壓抑著自己那已經強烈到令她崩潰的悲傷，以及那永遠無人理解自己的龐大孤單。

　　因為她不希望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悲傷，甚至因此受到自己的影響而感到難受。所以她一直一直跳舞，想要讓別人覺得自己很快樂。

　　她只是單純地認為，那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情吧？

　　果不其然，少年最後看見的，並不是之前待了一個月的遼闊草原，而是一座茂盛而蓬勃的桂花園。

　　這讓他完全想起了，之前旅行到這裡後所發生的事。

　　對。那時，他因為看見了這片風景，而決定起舞。

　　桂花的香氣迷人悠然，露水輕輕攀附在葉片上閃耀著光澤。

　　「咦？你不是前幾天昏倒在這裡的人嗎？原來你沒事啊。」此時，桂花園突然走出了一名年輕的男子，看起來應該是個正在巡察的普通村民。他訝異地看著少年，「從我們村裡的人帶你回去之後，你一直都沒醒，所以大家都很擔心你的狀況。……不過話說回來，聽說你昨天突然不見，是去哪裡了？」

　　少年突然覺得自己，不希望看見少女跳舞了。

　　他也不敢想像自己在對方面前跳舞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快樂，會讓少女有多麼痛苦。

　　「我……正在尋找一個，想要得到快樂的少女。」

　　——然後他聽見了遠處，傳來了極不明顯的，哭泣聲。

《快樂少女》-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