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研究室

#9　變異者「Mutati」

　　隱隱約約，有些紛鬧的聲音進入了他的夢。

　　那個聲音與語氣很熟悉，但他卻沒能聽得出來對方想要表達什麼，雖然對方說話的對象似乎也不是自己。

　　不過他還是很安靜地聽著。聽著那聲音忽大忽小，時而開心時而任性，有的時候還會突然加快速度，接著歇斯底里地大叫。光只是聽著這些傳過來的聲音，以及幾乎無法拼湊的零碎言語，彷彿就能藉此想像出對方正在擺的表情、正在做的動作似的。

　　這時對方又像是個小兔子般囁嚅了起來，他不禁會心一笑。雖然只是做著聆聽這樣的小事情，就讓他有種很滿足的感覺。不過也或許是因為，有著那打從心底而來的安心感吧。

　　很久，沒有做這種令他感到平靜的夢了。

　　躺在床上的克多里慢慢地睜開雙眼。其實在幾分鐘前他的意識早就已經清楚了，只是還捨不得從半睡半醒的夢裡醒來。他聽著外面傳來的吵雜聲響，那些聲音果然是從現實傳來的，明明就只有三個人加一個黑影住的房子，竟然也可以搞得那麼熱鬧。

　　笑了笑，這才是這裡所應該有的氣氛。

　　克多里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翻身下床，慢慢地走到落地窗邊將窗簾給拉了開來。依然深暗無盡的黑穩穩地趴在外面的世界，濃稠、但卻異然純粹地毫無任何一點光澤。什麼都沒有變，外面那樣像是要吞噬自己的黑依然站在玻璃外，而或許這也是一種令人安心的事。

　　黑暗讓他會想要追求光明。但即使從此都必須要身在黑暗中，其實也不算太壞。

　　「克，醒了？」

　　「嗯，我醒了。」門外透進來的是一團黑霧。看見是比央來了，克多里心情頗好地伸手摸了摸對方，而他也大該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克——你這個睡懶覺的懶惰鬼！太陽都快曬屁股了還沒起床！」

　　先是一隻手穿破門口，然後是一陣亂攪讓整個門板給碎裂，讓門後的身影得以「直接」通過。

　　「芙，這裡不會有太陽。」克多里看著窗外的一片黑暗。

　　「本來就沒有啊！那只是比喻嘛！太陽比喻時間，時間都要把你屁股燒了啦！」蒂芙愕然，然後又是不太合邏輯的咆哮。

　　「好好，我明白了，是我睡太晚了。但是妳把門毀了，小心霍努等等又會罵妳。」

　　「才不怕他，哼。」蒂芙吐了吐舌，直接一拉克多里就走。

　　上次蒂芙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倒後，好不容易連求帶跪地得到了傑斯、安娜等其他惡魔的協助，讓她能夠趕在情況惡化之前進行治療。

　　克多里知道罪惡深重的自己，其實根本不該得到任何幫助和原諒，而他們會願意答應自己的要求，多半是因為自己身體裡所流的天使血統。但只要一想到是這個原因，就讓他更加地難受和自責，那個當下，他甚至覺得母親想要報復對天使如此愛護體貼的惡魔感到難以理解。

　　即使他明白很多事情背後都會有一個原因，而那個原因，會重要到讓自己看不見其他事物。

　　或許他也是一樣。

　　總而言之，看見蒂芙現在那麼有元氣的模樣讓克多里放心了不少。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並不介意有個那麼倉促的早晨，但在他發現蒂芙整個急到連走樓梯都覺得太遙遠，而直接跑到餐廳上面破牆而下的時候，他是真的挺驚恐的，但隨後則馬上對這個女孩衝動又急躁的舉動感到好笑。

　　「好，到了，真快。」蒂芙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髒塵。

　　「……蒂芙克拉維安加索斯妳這個大蠢蛋！」被剛好灑得一身灰的霍努馬上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抓狂，「妳到底是要把這個房子毀了還是把我殺了！」

　　「啊，還好食物沒有弄髒。」

　　「……妳去死吧。」

　　看起來霍努並不想多說，想要直接用拳腳來結束這個愚蠢又令他憤怒的對話。看到這個發展的克多里輕嘆了口氣，並在兩人正要第一類接觸產生第不知道幾次的穆塔汀大戰之前，輕喚了一聲。

　　「比央。」

　　「好。」

　　黑影分成兩道竄出，以最快的速度與幾乎同時的默契，鑽進了正要產生衝突的兩人褲管裡。接著過沒多久，便讓正要擦出火花的他們全都順利倒了地，並且笑得快要抽畜。

　　克多里默默地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狼狽可憐的飯廳，然後在他們倆個真的笑到快岔氣昏厥的時候，才將比央給叫了出來。

　　「可以開飯了。」

　　「克多里‧狄諾夫，你的死期也差不多要到了是不是？我絕對很樂意送你一程。」霍努一臉怨氣地爬起身，連扶帶撐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那吃完飯再說？」克多里笑笑，繼續把食物給端上桌。

　　「呼、呼呼……比央！你也太聽克的話了吧！」蒂芙臉色蒼白地慘叫，「以前不知道就算了，因為你原本就是跟在克多里身邊的。可是知道你是我父親靈魂轉出來的生物之後我就覺得很吃醋啊！臭老爸你怎麼可以比較疼克啦！」

　　一直到上一次，蒂芙在瀕死邊緣時從比央的身上聽見了聲音，她才在之後從霍努口中得知了關於比央的事情。

　　克多里使用「眼」做為純氣擺放的容器。而比央便是一個經由前者純氣的注入後，才從「眼」分離出來的靈魂體。

　　然而比央原本存在的「眼」，竟然就是安加索斯——蒂芙名義上的母親，所擁有的眼睛，也就是當時克多里當初親手取下的。至於為什麼蒂芙感受到的會是她父親的靈魂而不是她母親的，則可能是因為安加索斯曾經將克拉維的靈魂連同眼睛一起食下的關係。

　　也許蒂芙的父親是真的非常愛蒂芙的生母，連帶產生了想要保護孩子的強烈執念，才會意外變成了虛無的靈魂體繼續存在於世上，更在最重要的時刻，出現挽救了蒂芙的生命。但這些終究也只是霍努的猜測，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蒂芙能如此肯定對方就是自己的父親，後者明明在她出生前就已經去世了。

　　「跟妳說過多少次，比央又不是妳爸！」霍努一副受不了地推了推眼鏡邊緣，「就算妳說妳聽到妳爸的聲音，但那也並不代表比央就完全是妳爸靈魂的化身啦！頂多只是同一個靈魂！不是妳爸！」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啦！我爸的靈魂就是我爸啊！不然是什麼？竟然連個話都講不清楚，你這個比我們多活兩倍的人居然還比我笨。」

　　「聽不懂的人才是笨蛋。」

　　「你說什麼！我告訴你——」

　　「比央。」

　　「好。」

　　「啊要開動了是不是？」

　　「嗯，吃肉了吃肉了。」

　　「……」

　　看著馬上變換動作的兩人，克多里馬上就苦笑了起來。比央這種無法抓到、而且也根本沒辦法用蠻力阻止的搔癢攻擊威力果然強大，簡直把兩個人都訓練地服服貼貼，連聽到比央這兩個字都會變得乖巧。

　　於是終於能好好吃飯的他，也稍慢一步地拿起餐具吃起盤裡的食物，雖然其實大部分都是肉就是了。

　　「霍努，你之前是不是說過，我們這個組織的名字有特別的意義？」突然看到地毯上寫的英文字，克多里有些不確定地開口詢問。

　　邊嚼著肉的蒂芙聽了也邊跟著湊了一腳，歪頭觀察著地板上的幾個字母。

　　「嗯。穆塔汀就是突變的意思。」

　　「啊對了，就是突變。」將記憶連結起來的克多里，恍然大悟地點著頭。

　　「咦？原來還有這回事喔？難怪，原來你只吸收我跟克來這裡是這個原因啊？」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的蒂芙好奇地眨了眨眼，「畢竟要在這世界上隨便找到像我們這種突變的生物，根本就是很困難的事情……對了！就連比央也是突變而來的啊，哈。」

　　「又不是路邊的誰誰誰我都可以抓回來養，突變太醜的我可不要。」霍努翻了個白眼，然後在瞬間偷了克多里盤子裡的肉。

　　「話說回來，那這樣這房子裡不就變成你最正常啦？」蒂芙笑著把霍努盤子裡的肉給叉了一個，還到克多里的盤子上。

　　聽到這句話的霍努頓了頓動作，然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而會心一笑，「突變是有分很多種的。」

　　「嗯？」蒂芙傾著頭，然後看了看另一邊也正會心一笑的克多里，心裡突然發悶了起來，「幹麻裝神秘啊！為什麼只有我不知——」

　　「欸，妳不是要說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沒想到霍努卻在此時突然一轉話鋒，眼帶壞笑地推了推蒂芙的肩膀，馬上讓對方整個因此而遽然石化，「快說啊？」

　　「——你、你你！我肩膀才剛好不要亂推！」語氣突然慌張了起來，蒂芙瞬間臉紅成一塊，沒經思考地就直接把霍努的頭給硬生生巴了下去。

　　「裝害羞個頭啊！給我用一百到兩百個字以內說完！」

　　眼明手快的霍努在頭被壓下去的同時，便馬上俐落地從原地往旁移了一步，還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蒂芙從椅子上給拉起丟開，然後隨即又沒事般地坐回了位置開始吃肉。

　　蒂芙吃痛地按著撞到水槽的背。

　　「所以，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沒提醒我還差點忘了問妳呢，芙。」克多里轉過頭，看著姿勢頗疼痛的蒂芙問道。

　　「唔……嗯……咳咳！」突然驚覺自己身處的狀況，蒂芙迅速地站了起來，緊張地整理著自己的儀容，有些心不在焉地飄邈著視線。

　　「妳要不要喝水？」克多里看著對方已經清了七次的喉嚨，舉起水杯。

　　「不用啦！」蒂芙發窘地揮著手拒絕，好不容易才覺悟地吞了吞口水，「就是啊……克……」

　　「不如這樣好了，芙，換妳猜猜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啊？」

　　「什麼啊？」

　　突然被反問的蒂芙愕然地看著對方，就連原本在一旁看好戲的霍努，也都露出了怎麼跟劇本不太一樣的表情。

　　「今天，是克多里答應蒂芙求婚的日子，對不對？」克多里開心地笑著，然後將水杯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

　　「——！什、什麼！你、你你——霍努！你背叛我！」

　　「屁！」霍努驚訝到吐了一嘴殘肉，「我發誓我一個字都沒講！」

　　「我都聽到了喔，在睡夢中的時候，傳到房裡來了。」克多里笑得更燦爛了，就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那樣。

　　「……」

　　「……」

　　「妳根本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大笨蛋。」霍努整個人好不容易從急轉而下的劇情中冷靜下來，接著馬上忍不住地開始狂笑。

　　但另一旁的蒂芙受到的打擊卻還沒恢復，就連原本每次都會罵回嘴的話，聲音也都根本出不來。

　　她什麼都成功了，結果失敗的卻是她的求婚嗎？

　　「傻瓜。」克多里看見對方一動也不動，這才站起了身，走到她身旁摸了摸後者的頭，「這種事情應該要男生來做的啊。」

　　「我才不管誰先後到那種彆扭的事勒……女生求婚比較酷啊。」蒂芙委屈地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竟然就要哭了。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的克多里錯愕地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著另一個還在吃飯的幕後黑手，「霍努，這種奇怪的價值觀，一定是你亂教她的對吧？」

　　「哪裡奇怪？」霍努不悅地反駁，「我只是慫恿比較敢說的那個人才比較容易成事啊，誰知道結果竟然反了過來。」

　　「你就這麼急著要讓自己變成孤獨老人啊？」克多里失笑。

　　「阿不然我把你們養在一起做什麼？」霍努又翻了白眼。

　　克多里轉回頭望著努力克制眼淚的蒂芙，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好不容易想了一想才說道：「那算我補償妳，我先開口問。蒂芙，妳要不要嫁給——」

　　「不要！」

　　突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克多里的頭腦陷入了一片空白。

　　「我都給過你機會了，所以這次，換你給我第二次機會啊！」蒂芙亂拍了拍自己的臉，將水氣都給揮開，「不准你先說！說了我也不答應！今天是霍努耍白痴的日子，所以你剛剛答錯了！」

　　「耍妳個大頭啦！白痴要耍妳自己耍！為什麼我要當擋劍牌！」

　　「就因為你是我們的老爸啊，不然老爸是做什麼用的？」蒂芙哼道，然後指著克多里的鼻子威脅，「說好了，不准提，知道沒有？」

　　「……是。」克多里笑了笑，雖然是略顯無奈地答應了這個要求。

　　畢竟如果真的要比較誰被拒絕的機會比較大的話，他反而覺得自己的機率一定比對方高出好幾倍——像他剛剛就被拒絕了一次，而且連話都還不讓他說完。

　　不過，要他等待的話，那就是一件他最擅長的事了。

　　畢竟只要等到自己能說出答案的那一刻就好了。這一次，他不會猶豫的。

《穆塔汀Mutat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