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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詛咒之眼——蒂芙‧克拉維

 

  深夜。月光朦朧,天空的灰雲慘澹,瞢瞢之間透著若有似無的薄光。入骨的寒氣依然狂妄,而空氣中濃烈起來的濕氣味道,則彷彿在暗示著第二波雨勢。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克拉維家族,竟然有這樣的醜聞。」霸移動著身體,試著想要用手拿到口袋裡的菸盒,卻發現有些困難,「妳父親被暗殺的事情,是假的吧?」

  「嗯,家父是因我而死。」蒂芙抬頭看向掛在天空、那顆已經被遮掩到不明顯的滿月,「一個恨透惡魔……或者應該說是恨透克拉維家族的女人,為了斬斷克拉維的血緣,用假象騙了家父,使他在兩人發生關係後死亡。」

  「所以我錯了。」終於拿到菸的霸,最終還是因為無法將菸口放至嘴巴,而選擇投降。他淡淡地看著前方的一片黑色大地,「妳應該是最能知道人類心情的惡魔吧。」

  蒂芙搖搖頭,「不,我並不了解,我的母親什麼也沒留給我。相反的,她取走了我的右臂,取走了一個惡魔應該擁有的能力,然後把這樣的我丟還給克拉維,當作報復。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很確定克拉維不會不要我,因為我是現在唯一一個擁有克拉維血緣的惡魔,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真相——克拉維的血緣,到這一代就已經薄弱到只剩下一個人能傳承。」

  「——但妳現在說出來了耶!這樣我會不會被暗殺啊?」霸胡亂插口,語氣慌亂,但臉上卻還是擺著痞痞的笑。

  「你別插嘴啦!小心我割斷你喉嚨!」原本醞釀好的氣氛被擾亂,蒂芙顯得非常不悅,「她就是要克拉維難堪而已啦!你想想,有名的克拉維家族如果被發現繼承人只有一隻手,而且身上還有一半人類的血,所有惡魔會怎麼想?而且這更是間接向世人透露克拉維血緣已經幾乎斷絕了!」

  「……」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真的。我甚至根本一點都不知道她是誰,長什麼模樣。欸,你們人類到底是想幹麻,你這個人類解釋給我聽一下。」

  霸看著對方真的不太像是在開玩笑的認真表情,苦笑著,「妳身上有一半的人類血統,也不代表妳懂人類的一半啊。所以我無法回答妳的問題喔,因為我並不曉得妳母親是發生過什麼事情之後,才決定做這些事……但也許是因為太深愛著什麼吧。」

  「深愛?」蒂芙一聽到這詞便瞬間擰起了眉,那完全不能理解的質疑使她的聲音高了幾度,「深愛就不應該讓我出生,深愛就不可以把自己的孩子當作道具!這種報復,算是哪門子的深愛!」

  蒂芙壓抑著情緒,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強調,「把自己的孩子當作詛咒生出來然後送出去,我一點都無法認同這個行為。當然,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復仇武器來養的這種事情,也是一樣不可原諒。」

  「……」霸聽得出來蒂芙後面隱喻的是蓓麗蜜亞。他試著婉轉地安撫對方:「我的意思是,她們也許是因為曾經深愛著什麼,卻被惡魔摧毀了,所以才會這麼做。」

  「我管她們深愛著什麼屁!」蒂芙的大嗓門一開,馬上就把霸的話給嚇了回去,而她的強勢更是讓後者頓時不敢開口,「這讓我聽起來很不爽啊!她們用愛來當藉口好像很冠冕堂皇一樣,不要以為我可以這樣就原諒啦!」

  她繼續罵著:「老實說,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們的原因還是苦衷,因為那根本就不是重點!我殺人類是因為我喜歡挖他們的眼睛來吃、我揍你是因為你學克的行事風格讓我很賭爛!這些藉口也都比你那個什麼深愛還要白目,但至少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承擔,我的選擇就是我想要遵從而且打從心底認同的自私,但為什麼我一出生就要無緣無故去背負著別人的自私?這個我死都不能茍同!」

  說完,蒂芙壓下眼眸,憤憤地咬著牙。說太多會讓她想起不太好的事。

  以前的她常常對自己的出生感到絕望,因為她隨時隨地都看得見自己的惡夢,只要稍一低頭,就可以看見自己那過於明顯的殘缺。只要稍一動作,就能感覺到自己對右邊刺激的應對能力永遠比左邊遲緩。

  每一次發生那種情況,獨手、斷臂、詛咒,這三個聯想就會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名字,一個幾乎是套牢在她身上、如枷鎖般的名字。

  如果真的很牽強的說,某種定義上安加索斯的確能夠算是她的母親,因為對方並沒有拒絕照顧她,還讓她名義上成為安加索斯的孩子。不過說白了,對方也只是把蒂芙當作是一個與克拉維交易的工具,一個要牽制、威脅對方最好的工具。

  因此,「蒂芙‧克拉維‧安加索斯」——一邊代表了血緣的牢籠,另一邊則是被硬扣上去的權力象徵。

  她覺得很醜陋。有時候看到兩個家族大戰,或者是雙方家族間的內鬨,她都會覺得自己的親生母親走這一步真是太高招。

  一個混血,就把兩個惡魔貴族搞得烏煙瘴氣。

  她不愛著任何人,所以她並不會為了這兩個家族去生自己親生母親的氣。但她懂得為自己生氣。

  一開始,她生氣自己要去習慣拿右邊東西時要動到身體的這件事,她討厭自己有那種必須要更努力才能跟別人一樣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活得很吃力。

  不過後來那都不重要了。比起吃力這件事,她更感到恐懼的,是她發現被剝奪能力的惡魔根本沒有出生的必要,被消去生存意義的惡魔,根本沒有理由存在於這個世界裡——

  ——到底有什麼事情比發現自己不用存在時還要可怕?

  於是,霍努在此時出現了,他輕輕鬆鬆就給了她一個答案。

  一個蒂芙深信不疑的答案。

  「喂,你幹麻不說話了啊!」霸的沉默讓蒂芙莫名感到不自在,一隻腳就這麼往他身上踢去。

  不過就在她這麼一動作的時候,蒂芙卻突然驚覺自己的身體竟然有些不聽使喚,而且更糟糕的是,她的力量似乎正在大幅流失,導致踢到對方的腳簡直就像只是摸了對方一下。

  「搞、搞什麼鬼!」她顯得有些慌張,猛烈地想要使勁,但身體卻不爭氣地突然開始發抖起來,甚至連身體裡的臟器也都跟著一起在發顫似的。

  「妳的弱點,就是太容易放鬆心情,太容易被轉移注意力。」

  霸的話猶如炸彈一般投下。蒂芙轉頭狠瞪著對方,但她卻又馬上發現,自己的脖子竟然像是失去骨頭一般虛軟,頭也因此無法克制地晃了晃,一點威力也沒有。

  「你對我做了什麼?這樣讓我沒力氣之後,被抓住的你又能做什麼?」她冷笑,想要隱藏自己已經爬滿全身的懼意。

  「我可以確定的是,妳會比我先死。」霸悠閒地說:「我還可以等看看有沒有人經過可以救我,大不了過幾天餓死去找妳。」

  「你——」

  不知何時霸已經點了菸,只差放不進口中抽,「因為妳跟克是一樣的,所以我大概也猜想得出來,妳怕的是什麼。」

  蒂芙張口正準備要歇斯底里地開罵,卻在發現那股麻痺竟已嚴重到讓她發不出聲音時感到挫折。她這次是真的真的後悔自己的漫不經心了。

  畢竟犯錯兩次都還學不會教訓,終究是自己太過天真。

  像她這樣的人類混血,弱點就是不可以讓孽氣與純氣產生太嚴重的排斥。即使她是個帶有人類血統的惡魔,不會因為靈氣過多而毀滅,卻會因為純氣一擴散到空氣裡,就會變得痛苦甚至導致死亡。記得上一次讓她感到這般難受的,就是克多里身上散溢出純氣的時候,只是痛苦的過程稍微不一樣而已。

  不知不覺,原本被菸味覆蓋的那一點點微弱香氣,開始用倍數成長的速度瘋狂地濃烈起來。

  「……我想狄諾夫大概沒有想到,蓓亞竟然那麼輕易地就把靈魂還給了他吧。所以當他取回靈魂之後,他馬上就回到穆塔汀想要取回他的純氣,不過在發現『眼』不見的時候,卻又馬上逃出來了。因為他知道,回到他身上的靈魂是空無的,什麼也沒有,他遲早會因此失去神智、理性,與判斷力,變得只會靠本能行事。」

  霸停頓了下。雖然明知道這麼做只會讓人覺得虛偽,但他還是用著沉重的心情,深深地向蒂芙道歉,「對不起,是我故意讓他變成這樣的。把『眼』偷走的人的確是我,但那些將惡魔殺得到處逃竄的人,是已經失控的他。我只是利用了這個消息,稍微做點手腳後,才把妳引到這裡來。」

  蒂芙茫然無助地看著前方,停止了掙扎,也無法掙扎。

  「妳真的比較像惡魔,很任性、很自我。」霸的眼神迷離,看著正裊裊上升的煙霧,「妳知道嗎?這些被我拿來攻擊用的靈魂,其實都是人類——雖然都不是死在我的手下。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從小我就常常聽見一些明明已經死去的靈魂在說話,於是那些我可以進行溝通的靈魂,就被我拿來當做武器訓練。」

  「……」

  「我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我蠻肯定以前的自己其實很中立。然而會和我說話的靈魂,卻清一色都是人類,聽太多單方面的故事總是容易被洗腦。我知道妳可能有妳自己的想法,不過有些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雖然我並不會因此強硬地去否定妳的憤怒,但可惜的是,我們立場不同。」

  「……」

  「我也想要為自己重要的人做一點事,即使要傷害誰、毀滅誰都無所謂,因為這可是我……想要遵從而且打從心底認同的自私啊。呵、呵呵……」

  「……」

  霸看著蒂芙,幾乎瀕臨虛脫的他並沒有停止他的話,依然固執地吐出一句句飄邈的言語,「妳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其實人類的體質比較適合讓純氣生長,但是人類卻有著追逐孽氣的本能。因此人類,是一個非常非常……矛盾又可悲的生物……」

  蒂芙半瞇著眼,有些想睡的睏意突然灌到她的腦海裡。現在的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甚至感覺不到左邊胸口的心臟有在跳動,她很怕心臟也突然忘了自己應該要跳動而陷入沉睡。

  霸的聲音已經有些斷斷續續,她並沒有很清楚對方在說些什麼,可是她還是很認真地想要聽下去。事實上,她知道自己的弱點並不是容易受影響,或是容易轉移注意力,而是她已經習慣了一定要聽別人說完話。只要是對方想要說,她就會聽,就算是多麼讓她嗤之以鼻的事,她還是會讓對方講下去,只因為自己以前被忽略太久了。

  對於她而言,傾聽也是一種確定彼此都還存在於彼此之間、讓關係可以在同一個時空下緊密連結的方法。

  現在的她很想很想說話,因為她已經很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願意聽下去的。

  她明白對方根本活不到別人發現他的那一天——因為在空氣中蔓延的純氣,根本就是他自殺似地把自己的靈魂,用五指的方式碎成千萬顆粒子在釋放。

  他是人類,應該純氣跟孽氣都會存在的。

  但是空氣中卻有著很濃很乾淨的純氣,即使這讓她已經瀕臨死亡。

  可是還是很美。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霸的靈魂,很美。

  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她闔上眼。

 

 

  「蒂芙。」

  毫無雜質的空靈之中,彷彿清晰地有著什麼正在叫喚她的名字。

  那是很深沉又令人安心的嗓音。再篤定不過的,傳進她的耳裡。

  「蒂芙——」

  她不知不覺流下了淚,感覺熱熱的溫度從眼角一直滑落到臉頰。一種很陌生的感觸靜靜地透到了身體裡,蔓延、擴散,她感覺自己好像快要在那樣的狀態中給溶解開來。就像每一個細胞都要化開那樣,亦或者說,它們是在蠢蠢欲動,鼓譟的聲音讓她感到不知所措。

  心臟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下。淚水還是一直一直掉落,而且一點也停不下來,只有越掉越多。

  那似乎是一個她應該很熟悉的聲音,可是,她想不起來是誰。

  聽見那個人不停地喚著自己的名字,突然之間,她不想離開了,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不想要聽不見這個聲音。

  就像是她應得的那樣。覺得自己不應該失去。

  「蒂芙……」那聲音突然隱隱參雜了一點悲傷。

  她靜靜地聽。

  「蒂芙……對不起……對不起……」

  「……」

  接著,她感覺自己被很溫柔地抱住。然後是什麼正從她身上急速流失,很快很快,就像是被磁鐵吸引住一般,爭先恐後地逃出。

  惡魔的雙手注定被賦予了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他們的擁抱,可以邪惡到馬上置人於死地,卻也能拯救一個瀕臨死亡和墮落的靈魂。

  他們用自己的雙手保護天使,也用自己的雙手守護天使。

  惡魔將人類的眼睛吞下,藉此保存住那些已經不受限制的純氣,最後再用擁抱,去救回被愛給迷惑成「茫」的天使。

  對他們而言,擁抱是一種儀式,是他們為了重要的人而存在的神聖儀式。

  她感覺自己身上的純氣正在消失。

  那原本清晰的聲音好似縹緲了起來。她眼前的視線,被參開出一點點光,帶著銀白色的光。

  接著她看見了黑影。是她一直以來都很熟悉的黑影。

  緊緊地抱著她。

  「……我愛妳。」

  在所有的感知回到自己身上之前,她最後聽見的,是這樣的一句話。她又哭了,然而這次卻是因為悲傷而哭,是因為感到不捨而哭,感到寂寞而哭。

  「……謝謝你……謝謝你一直待在我身邊……」她說。這是她第一次發覺,自己原來在無形之間被這麼多人愛著。

  她輕聲喚著那抹黑影。

  「……父親。」

  ……

  「妳要跟我走嗎?還是妳想要留下來?」

  「我想要離開。」

  「……所以勒?離開不代表妳想跟我走啊。好好認真想想,我給妳時間,這是妳自己的未來。」

  「我不要一個人。我確定,我很確定,所以我想跟你走。」

  「——我都說要給妳時間妳就給我乖乖地想!那麼搶著回答是在趕火車嗎!蠢蛋!這麼隨便決定,小心後悔一輩子我告訴妳!」

  「可是我就算想再久也還是一樣的答案啊……」

  「最好是!妳看得到未來嗎?啊?妳能確定未來嗎?啊?不能保證就給我乖乖地等!去等未來的妳的答案!」

  ……

  「……笨蛋,克才沒那麼脆弱,我說的糟糕也不是指他的身體。妳先出去弄點吃的,我幫他做一點緊急處理,可能需要兩個小時,我們那時會很餓。」

  「……我不能學嗎?萬一下次你又不在,那該怎麼辦……!克會不會、會不會真的有事……」

  「妳這幾天應該也很累了,要抵擋那麼多前來作客的人,隨便熱幾塊肉就快去休息。」

  「芙,真的沒關係。」

  「……我知道了,我去弄吃的就是了。反正有我在,不管發生幾次狀況,我一定可以撐到霍努回來。」

  ——什麼時候,自己才不是需要等另外一個人來幫助他?而自己到底在這個等待之前又可以做些什麼,或者是,可以做什麼讓自己不用等待?

  「生存的意義要自己找到,那才是我們此時此刻在這裡所應該要做的事。」

  她緩緩地坐起身,似乎能夠看見天邊熹微的晨光。

  「……現在的我等到答案了。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絕對。

 

 

  盧奧摩爾,奎迪格鎮。

  略為窄小的街道上飄起了綿綿細雨,將原本應當嫩藍的天空染了個灰,地上水漬彈跳。

  老舊斑駁的建築物滄桑佇立兩側,此時路上的行人意外地稀少,就連店舖也都只稀稀落落地揚著不太明顯的燈光,彷彿是踏在某個臨界、正在等著什麼事物到來一般,詭異的氛圍讓這個小鎮多了一些不太舒服的壓抑感。

  兩道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踏過岑寂。一男一女,臉上沒有慌張,只有微微喘氣的胸腔大力起伏。

  「你怎麼突然改變心意?不是說應該沒問題?」女人起手揉開凝在眼裡的雨珠,對著身旁的男人說道。

  「所以才說應該。我後來覺得繼續待在這裡很不妙。」男人緊捏著手上已經暈濕的報紙,手指沾上了些許墨水。

  「是因為聽見加爾他們被殺了,所以你才這麼慌張?」女人轉頭看著男人摸不著情緒的側臉,「那是他們自己太傻,竟然想從家族裡叛逃,結果居然還沒出這個國家就被殺掉。我想肯定是他們沒有好好注意這陣子的消息,大意了才會這樣。」

  轉了一個彎穿進巷子,男人搖了搖頭,「不。妳太小看對方了,報紙上雖然都只是很含糊地說惡魔死得很快、或者哪裡的情況最嚴重,但妳認為,要怎麼樣的程度才會讓那麼多惡魔群體逃竄,甚至是宰殺人類來隱瞞種族?」

  「……那不是單純的誇大嗎?我以為人類總是喜歡把事情說得很嚴重。」女人有些意外地喃喃,重新評估起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男人繼續說著:「那個人感覺並不像是有目的性地對某個對象報仇,而是單純去對惡魔做無差別攻擊。因此在酒館裡聽見那個人來到盧奧摩爾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原因。這個行為仔細想就會發覺古怪,畢竟這裡雖然有幾個中型的惡魔族群,但卻都比不上其他國家的規模,他如果真的想要剷除惡魔,就不應該選擇來這裡。」

  「也許是因為他沒辦法隻身一人去攻擊那麼龐大的體系?」女人猜道。

  此時他們已跑至巷子末端,男人十分熟練地掀開腳邊已經嚴重生鏽的鐵蓋,轉而往地底下水道的方向鑽去。

  「我想那對他而言並不困難。依照他的路線來看,他的第一站就是惡魔貴族安加索斯的領地,我不相信愛面子的安加索斯會放任他在自己家裡亂殺惡魔,所以既然他能出來,代表那裡的惡魔肯定凶多吉少。」

  「……你、你是說他毀了安加索斯?天哪!這怎麼可能!安加索斯之所以成為貴族也跟他們的實力有關啊!他……他簡直是瘋了!」女人瞋大了眼,餘光瞄見男人手上的報紙,聲音難掩不可置信,「那這報紙也太不可靠了!竟然連安加索斯的名字都沒提起!」

  「報紙上沒寫的部分可多了。不過人類可能也沒心情關心惡魔的狀況吧,畢竟他們也被惡魔殺得措手不及。」男人嘆了口氣,「……雖然後來我發現,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是什麼?」

  「就是人類根本沒有發現到。」男人邊想著這幾天蒐集到的資訊,邊在腦中開始進行整理,然後試著找出一個比較好懂的解釋方式,「主要發生事情的分別是汗布利、巴斯特林、盧奧摩爾以及其外圍分布的總共五個國家。報紙上指出那個人是從汗布利、安加索斯家族位於的地方開始被發現蹤跡,但後來卻都沒有再寫有關他的消息,反而是一直寫惡魔有多麼恐懼、惶然地跑到巴斯特林大鬧。」

  「所以呢?」女人皺眉,「我還是不能理解。」

  「也就是說他刻意在往荒涼的地方跑。惡魔真正死亡、受害的地方,是偏僻到沒辦法與世界聯繫的荒無地帶,也因此他們根本沒辦法留下相關資訊,只能一直往外跑,跑到有人、有經濟發展的地方,然後傳遞出『惡魔還在持續被追殺』的消息。」

  「……」聽到這裡,女人感到有股窒息的涼意爬到了她的腦海。

  「沒錯,像奎迪格這種幾乎要荒廢、只有幾個人類在苟延殘喘的地方,絕對是他路線的必經之地。」

  男人知道自己已經說明得夠清楚了,所以便閉上了嘴巴,將移動速度加快了些。而此時女人也被這個結論震攝到說不出任何話。

  強烈的沉默在這個密閉空間裡揚起了一波波沉重的回音。

  他們在趕路,趕著回到自己從出生到成長、到兩人相戀結為夫妻,都繫著緊密不分而無法斷絕羈絆的那個家族。即使就僅有五十個成員,但對這兩個人而言,這些人加起來的重要程度,卻遠遠超過其他毫不相干的全世界。

  乍然,喀鏘。突兀響起的金屬開鎖聲。

  男人猛地停下腳步。女人則是晚了幾秒,才減緩了速度。

  「那個聲音……不妙。恐怕是那扇只會在緊急時刻使用的大門被打開了——」

  「……」

  接著,彷彿是要印證男人的猜測一般,他們同時聽見了一陣龐大卻十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全部整齊筆直地正朝他們洶湧而來,其中還參雜了一些不明所以卻又飽受懼意的吼叫。

  那陣呼嘯如同大海狂旋捲起、拋高、氣勢磅礡,陰影卻已經蓋過了微小的生命光火。對面的所有一切彷彿在一瞬間被壓縮在懸崖的分界點,那些即將墜落於虛無的無助與惶恐意識不斷地往外逃竄,拼命轟炸衝擊著站立在此的兩人。

  兩人的身體幾乎快要被那樣的聲音給吞噬。他們只能僵硬地佇立在原地,感受著對面的生命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自己。

  卻也,越減越少,越漸虛弱。

  血味散開在下水道的腐臭裡。

  「傑斯、安娜!快逃啊!快逃啊!」眼前的昏暗突然透出了清晰的輪廓,一個壯漢背著一名老者,神色惶恐、血身淋漓地朝兩個還呆滯不已的男女聲嘶力竭地喊道。而後方也漸漸展開了幾名熟悉的臉龐,臉上卻都清一色是一樣的表情。

  是一樣苟延殘喘、快要精神崩潰的扭曲表情。

  「是他……他真的來了……」女人還在虛茫之間恍惚,她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巨變,感覺根本就像是一場惡夢那樣,突然到一點都不合邏輯。但那嗆入鼻腔的腥刺味卻讓她不得不回到現實。

  「安娜!沒時間了!快走!」

  男人馬上當機立斷地拉住女人的手,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往回拔腿狂奔,並邊著急地問著身邊的壯漢:「其他人呢!其他人還好嗎?不可能……不可能只剩下你們的!」

  「放心,其他人還在暗道裡。」壯漢冷靜下來說道:「我們是兵分兩路,一邊從地上逃出去,一邊往下水道深處逃。照現在的狀況看來,他應該是往下水道深處追去了……但我們這邊大部分的人卻在逃之前就已經被傷得太嚴重,根本沒辦法跑多遠,能救的已經救了,剩下的……我……我已經盡了全力……」

  「我明白了。」名為傑斯的男人壓下沉痛。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帶這裡的人都安全離開。絕對。

  約十餘個惡魔就這麼沿著方才男人與女人走過的路線往回逃去。這段狂奔的過程,比起剛才來時都還要令傑斯感到異然漫長,彷彿自己根本是在一個從來就沒有終點的道路上一直盲目狂奔。焦躁開始慢慢腐蝕他的理智與精神,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因為受不了而崩潰發瘋。

  他知道,他知道每個惡魔都是,每個被死神盯上的惡魔絕對都是這樣——

  鐵蓋推開、爬上、拉起、拉起、再拉起。最後鐵蓋闔上。

  奎迪格鎮正下著豪雨,雨勢大得令人心慌,甚至打在皮膚上都顯得疼痛。但他們恍若未聞。

  「你們快走!」傑斯喊道:「我得回去找他們!我……我沒辦法放著他們不管!你們快往巴斯特林的方向走,往越多人的地方走越好!」

  「你在說什麼——不行!你這樣是送死!我不準你去!」安娜反抓起傑斯正慢慢鬆開的手,臉色幾乎快要哭出絕望。她用力地扯著對方、用力地搖著自己的頭表示反對,想要喚起他那與自己離開的想法。

  「就算救不成,我至少可以多搶到一點你們平安的機會。」傑斯毅然甩開對方的手,眼神堅定地令後者感到悲痛。

  然後他轉身——卻在後方看見了一個非常陌生的男子。

  對方那頭黑色短髮雜散在眼前,隱隱透出一雙辨識不清的無神。他穿著全身幾乎與夜同化的黑衣,上頭七零八落地染上了怵目驚心的艷紅,新鮮滾燙的血液更是和著雨水從他的雙臂流下。

  但那不是他的血。他全身沒有任何一道傷口。

  他把其他的同伴都殺了。這裡的所有惡魔同時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全都在片霎間失去了反應能力。就連逃跑的最後一絲本能,都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剝削掉了。

  「……你是天使。」傑斯顫抖地道。恐懼並沒有抹去他生命中最敏銳的感知——對天使的感知。他更是突然了解為什麼那麼多惡魔、甚至連名門安加索斯都如此輕易地毀滅在他手中。

  因為絕對沒有一個惡魔會想到,天使竟然會傷害他們,善良的天使竟會背叛他們。

  而且,又有哪個惡魔捨得對天使動手?即使對方將會置自己於死地。

  「我會真心祈禱你,能夠得到安息。」男子並沒有對自己被發覺種族的這件事情有任何反應,彷彿早已習慣似的,他冷漠開口。

  「不!不要傷害——」

  傑斯鼓起最後一絲勇氣,但對方卻一點同情都沒有給予,如閃電般急速的手直接椎狀衝出。而傑斯也瞬間領悟到,當他下一次眨眼、然後再次睜目時,自己將會死在這個人的手中,而且是徹底地變成屍體。

  現在只剩下無能為力的恐懼。

  接著是一下很清脆的、皮膚瞬間貫穿、血肉糢糊的嘔心聲音。

  「說要真心祈禱別人能安息,那你,能不能要殺就真心的殺?」

  「……」

  「妳、妳不是——」

  傑斯還沒時間驚訝自己還活著的事實,他猛盯著眼前這並不陌生的背影,馬上就認出了來人——對方正是前幾天裝成人類,在酒館中一直坐在吧台喝酒的女惡魔。

  深紫色的頭髮被雨淋得毫無生氣,右邊被硬生生前後貫穿的肩膀淌著已經麻木的鮮紅。她左手輕舉至前,掌心握著那一隻駭人手臂,前端伸出了龐大粗壯的五指抓住了對方的手。

  男子在此刻完全僵住了。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那略顯蒼白的臉。

  「克,你相不相信,我在你真的攻擊我的零點二秒之前,心裡面有多麼想殺你?」蒂芙睜著被雨打到朦朧的眼,「你剛剛的樣子,讓我覺得你在一瞬間死掉都比繼續活著還要好。」

  「……」

  克多里沒有反應,像個人偶般的他彷彿已經定格在剛剛那一瞬。

  「但在那剩下的零點二秒中,當我發現你把原本要刺在這裡的手移到肩膀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後悔,自己為什麼不馬上出來找你,為什麼沒有馬上找到你。」

  蒂芙放開諸紅,讓其自行限制住克多里的行動,然後用左手指了指心臟的位子。

  「你不用覺得愧疚。我本來就沒有右手,右肩被刺穿是小事,所以不用覺得愧疚。如果你刺穿的是我的心臟,那我可能會有點生氣,但其實也不需要愧疚。你的生命不需要愧疚。」

  「……為什麼……妳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的神情變得哀傷,發出的聲音顫抖不已,嗓音充滿霧氣。

  「當然是為了保護我的天使而來。」蒂芙微笑,「我拿回你的『眼』了,但是能讓純氣回到你靈魂上的霍努不在這裡,讓你產生共鳴的蓓麗蜜亞不在這裡。只有我。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

  「代表這次你真的沒有退路了,克。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都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就是我會在這裡的原因。如果現在是霍努站在你面前,你一定就會很放心,放心到覺得不給自己答案也沒關係。因為你知道霍努永遠有辦法阻止你,永遠會幫你決定那個答案。」她無奈地看著克多里,像是在責備一個小孩那樣,邊眨了眨金眼邊搖頭,「可是克啊,你自己不決定那個答案,是不行的啊。」

  「……」

  蒂芙並不在意對方的沉默,反而是稍微轉過了頭,看著還依然失神的傑斯冷聲提醒道:「對了,我勸你最好趕快帶你的妻子跟族人走,因為他如果接下來的答案是他想殺惡魔,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刀轉到你脖子上——雖然前提是他放過我。」

  感受到那股貨真價實的殺意,傑斯下意識地抓著安娜往後退了好幾步。

  「為什麼天使要傷害惡魔呢……明明是天使……」卻是安娜突然囈語似地開始喃喃,眼神更是猛地盯著克多里的那雙眼睛看著。溼透的黑髮下是那樣應該美麗的形狀,但此時的他竟染著一身不屬於他的血,「天使不可能傷害任何事物……因為他們愛著一切、體貼著一切……我們做錯了什麼,讓你非得動手殺惡魔?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安娜……」

  「快走……快走!」克多里突然大吼,另一隻手猛地抓住了頭晃著,「不……不對……芙,我其實一直一直都在給自己答案,我的答案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可是我克制不住、我克制不住……那是我的本能……」

  「那我們就來試試看啊。」蒂芙看著克多里,臉上毫無畏懼,「等一下我會把諸紅拿開,你就可以決定要不要把手抽回來,然後把這裡的人都殺了。就算你因為對我心軟而不殺我,但你一把手抽出去之後,我大概過不久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亡,所以你也不用擔心需要猶豫要不要殺我。」

  蒂芙異常平靜地莞爾一笑,「你可以用這一次的結果,來確定你心裡面的答案是什麼。霍努告訴我,這世界上有很多道理,也有很多應該或不應該做的事,而我們的想法偶爾會跟這些東西牴觸。等到真的必須做出決定的那個時候,你可以放手一搏、用力地跟自己戰鬥一次,而最後那個結果就是你的答案。你要自己看到最後,清楚知道到底是哪一邊贏了,而且是你要親手打敗另外一個你,而不是讓霍努幫你打。那才是真正的說服自己。」

  克多里還在搖著自己混亂的腦。

  他沒有任何自信,他對自己是否能好好執行自己期待自己的那個答案,感到非常不安。

  永遠吞噬著他的惡夢。控制不了自己想要做的念頭。

  過去的種種一切如洪水般地向他襲來。

  「克,我要把這個女孩帶回穆塔汀。」

  「答應我,以後要好好照顧她,因為她和你是一樣的。她和你都是不被祝福的孩子,是被怨恨養育出來的怪物。」

  「她是一個正在尋找意義的存在,而你是正在排斥意義的存在。在這個所有命運都變成定數的世界,你們這兩個突變的孩子被賜予了重新選擇的機會,你們可以自己創造結局。」

  「帶著她走,也讓她帶著你走,你會需要這股力量的。」

  ——忽地,他發現自己眼裡映見的畫面,是蒂芙正十分乾脆地將手握住了諸紅的手肘。

  某種東西瞬間斷裂在腦中,有什麼不斷不斷地從那個裂縫裡溢出來。

  「等一下!不要……我不行……我會殺了妳……我會殺了妳的……」一直到他看見對方真的已經準備移開的動作,心中那無法克制的恐懼終於歇斯底里了起來。

  「……」

  「我……我已經有好幾次……好幾次曾經想殺了妳……好幾次看見妳睡著的模樣時就想殺了妳……那時候是因為我還有理性……但現在……現在我絕對沒辦法克制住……妳放手的話……什麼都會沒有的!」

  「所以我就說試試看嘛,克,你好膽小。」蒂芙皺著眉,輕哼了哼,「我又不是不能承受結果,死了就死了。」

  「……不……」

  「我只要你答應我,沒有愧疚。」

  他看見她又露出笑容了。而她的眼睛也還是依然深深地望著自己。

  那雙不容許自己害怕的眼睛,一直一直死死地盯著自己。

  然後他終於真正地看到了她、注視著她。然後看到了她眼後的自己。

  「帶著她走,也讓她帶著你走,你會需要這股力量的。」

  深呼吸。

  對方將腦中的意念傳達到手掌,馬上便驅動了充滿靈性的諸紅,前端的五隻手指像是逃竄般地從纏繞中散開。

  在手失去束縛的那一剎那,他好像才真的了解,自己以前是多麼地依賴著霍努的「阻止」。而霍努要求讓蒂芙來的原因,無非是要自己認清這件事情,然後利用這種逼迫般的打擊與刺激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

  現在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身體很沉重、精神很沉重、腦袋很沉重。

  他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好,但他卻很明白自己必須在那瞬間找到答案。

  ——可是一直到這一刻他都還是沒有準備好。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腦袋還在最後可以思考的機會中呈現了一片空白。

  接著他聽見對方輕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不行啊……」

  不知何時,他已經抽手,然後刺出。

 

第七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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