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研究室

　　那個女孩醒過來的時候，眼神裡帶著我很難說清楚的情緒。

　　「我先去叫醫生。」

　　我盯著她清澈無比卻直直望著天花板不動的雙眼，好一下子才走出病房。

　　那天公車在高速公路上翻覆，有個女孩明明手腳都已經受到了嚴重挫傷，卻依然英勇地從車上拉了近四五個大人小孩出來。然而在她還要再衝進去救人之前，我猛然出現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因此我拉住了她。

　　「妳先上救護車，這邊我們來救就好。」

　　然而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之後，卻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沒關係，然後又準備往車子裡鑽。

　　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第六感，我只覺得這樣不行，於是二話不說地就直接扯回對方抱了起來。然而才往回走了幾步，車體竟然就這麼爆炸了。

　　我緊緊抓著那女孩邊壓低身子，但捲起的風勢還是把我們兩個炸飛了五公尺餘。手中那個女孩因為爆炸的衝擊而昏了過去，我則是有了輕微的燒傷。然而這都還是小事，令我餘悸猶存的，是我剛剛若真讓她鑽進去，這個善良的女孩就要這樣被炸成了碎片。

　　甚至我後來詢問才知道，這個女孩在事發當時就是因為護著一對情侶才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勢，否則以她的位置來說是非常好逃脫的。

　　還好。還好我救出了她。

　　醫生簡易地替她檢查過後，告訴我已經沒有大礙便離開了。此時的她已經從病床上坐了起來，正看著把醫生送出房門的我。

　　我走回病床旁的小椅上坐著，先是詢問了身體狀況之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樣的沉默維持有一陣子，漸漸便讓我開始緊張了起來。心慌之餘，我瞥見被我放在小桌上的早報，是今天遇見同事時對方遞給我的，於是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我，便拿起了報紙朝她一翻。

　　「妳看，妳上報紙了呢。」我刻意遮住死亡人數，只將她的版面拿給她看，「因為妳而讓很多人獲救了喔，對了，他們都說之後想要當面來跟妳道謝呢。」

　　「……」她伸出手要我將報紙遞給她，我猶豫了下，畢竟交過去她就會看見依然令人難受的傷亡人數。但這時後悔自己的行為卻已經太晚了，看著她堅定的表情，我還是妥協地將報紙交給了她。

　　在她閱讀的過程中，我很努力地強調已經有很多人因她而免於劫難，雖然沒有辦法救出所有的人，但不論是她或是消防人員們都已經盡力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看完之後只是嘆了一口氣，是現在的我難以解讀的一口氣。似乎不太像是因為悲傷或自責而產生的反應，好像是……有些無奈？

　　「謝謝你，我沒事了，你可以先離開了。」女孩將報紙摺疊好放在腿上，邊說邊朝我微微一笑。我聽出她話中包含著想一個人靜靜的意思，於是我便整理好自己的包包，準備回去值班。

　　走到門口時，我回過頭，對上她正目送我的一張清秀蒼白的臉。

　　「妳真的非常善良。」我由衷地說，「而且，非常勇敢。」

　　她看著我，然後突然意義不明地笑了，那像是自嘲般的笑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漸漸地，她的笑聲裡透出悵然的情緒，她看著手中的報紙，可能是盯著大大寫上「勇敢二十歲少女捨身救人」的那一面，然後緩緩道出。

　　「這是天大的誤會。」她說，「我一點都不善良。」

　　善良的人都這麼說。我微笑起來，往她的方向靠近了幾步，「無論如何，妳救了人是事實。」

　　「你們也救了人。」

　　「那是我們的工作。」我頓了頓，「而且，妳比我們都還要義無反顧。」

　　她將報紙往旁邊的桌上放去，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發現她的表情十分冷漠，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不帶太多情感的模樣，只是我一直沒仔細去看。

　　「你在救人的時候，會害怕自己在過程中死掉嗎？」

　　「……」

　　她問出口的話讓我為之一僵。一瞬間有很多思緒冒上我的腦海，關於曾經的記憶、一些糾結而生的情感，和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我猶豫了一陣子，最後決定老實告訴她，即使這樣只會更凸顯我的不堪與懦弱，「……會。很丟臉吧。所以妳真的很勇敢。」

　　我會如此希望她活著、看見她真的醒轉，可能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的職業是要救人於水火之中，但我自己卻時常害怕暴露在這樣的危險裡。我害怕死亡、害怕在毫無預警之下失去生命、害怕跟所愛的人分離。

　　「一點都不丟臉。代表你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什麼不好？」

　　我苦笑，「但妳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妳珍惜所有生命啊！」這是多麼偉大的一種情操，也是我一直一直無法突破的心結，「我一直都很想成為妳這樣的人，但我還是沒有辦法，沒辦法那麼義無反顧。」

　　「本來就沒辦法吧？」她卻這麼說。

　　這是什麼意思，妳就是那個已經做到的人啊。我雖然想反駁，但卻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剛剛的對話裡我已經明白，這個女孩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擁有那麼難能可貴的東西。想當然爾，我一再強調這點，她也只會繼續否認罷了，那麼我們就會一直糾結同樣的問題，就像討論到底誰要付錢，推來推去一樣毫無止境。

　　我看著她，她也回看我。我認為我好像該說什麼，卻一時找不到話頭。

　　「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善良到否認自己很善良的那種人。」女孩低下頭，及肩的黑髮從耳後滑落她的臉旁，「我很勇敢，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什麼？」我瞪大了雙眼。

　　「我以前一定也是遇到危險就想著該怎麼讓自己活下去的普通女孩子，但是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沒有想逃的念頭。」她看著窗外，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刻，很剛好的有一片橘紅映在她的臉上，「但旁邊的人不是這樣，他們一定不想就這麼死去。那麼，既然我並不是很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何不多救一些人？像你這樣想活下去的人也就不必冒險了。

　　「卻因此被人誤以為是英雄，真是諷刺。」

　　「……」

　　或許我從來不知道答案會是如此，所以，我震驚了好一會都沒回應她。在這個瞬間，這個理由，竟然強而有力地令我感到恐懼。

　　我很想問問她，她為什麼會有這樣消極的想法，但卻覺得自己這樣問似乎會超過某條界線。

　　她可能曾經也跟我一樣是一個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如今因為不在乎生命而獲得了注目，若這曾經是她想獲得的東西，對她而言到底該不該接受這個可能已經不再重要的結果？

　　我試著從她的表情裡讀出更多她的過往與痕跡，但她卻先看穿了我的震驚與掙扎。女孩帶起笑容，像是想要鼓勵我似的說：「所以，你不需要覺得自己丟臉。況且你救了我，不是嗎？」

　　「……」

　　必須先什麼都不在乎，才能拯救那些還在乎的人們。

　　如此負面的狀態才能給予她這麼強大的力量。我看似獲得了答案，卻又失去了答案。

　　很明顯地，我做不到。

　　「……那麼，現在的妳比較希望自己還活著，還是跟著那場爆炸死去？」

　　她頓了頓，然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無論如何，你都救了一個人。這是事實，不會變的。」

　　她不知道的是，當時如果我沒帶走她，我就會跟她一起進去。那麼現在不只是她，我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最終，我不是救了她，而是救了我自己。

　　如她所言，真的很諷刺。

　　非常諷刺。

《厭世的英雄》-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