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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矛盾之眼——霸

 

  盧奧摩爾,斐柏鎮第二大街,三巷口左轉的無名酒館。

  框啷——

  又一個客人醉倒了。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服務生搖了搖頭,順手收了那人翻倒的酒杯,裡頭的大半好酒全都浪費給了地板和桌檯。

  今天的生意不怎麼好。服務生環視了下略顯陰暗的館內,目前位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扣掉已經醉到呼呼大睡的部分,只剩下一個在吧檯喝酒的女子、三個正在打牌的大漢,以及正看著報紙的一對夫妻。

  服務生邊拿著拖把清理黏膩濕滑的地板,邊偷瞪了一眼正興奮大叫同花順的某個大漢——他們從一進門就只叫了三杯酒,卻已經坐了五個小時。

  鵝黃色的燈突然閃了一下。

  老舊的木門在此時發出瀕臨極限的哀鳴,蹣跚從外頭走進了一名中年男人,淋了一身豪雨的他看似心情頗差。

  「一杯麥卡倫,雞腿,和三份炒飯。」

  男人拿下了充滿水氣的黑色高帽,在門口稍微處理了自己的狼狽後,走到吧檯熟練地對著服務生說道。

  終於有個像樣的客人了。服務生隨意放下了掃除工具,從容不迫地走進廚房吆喝了幾聲,然後俐落地從酒櫃裡取出了一瓶麥卡倫,倒了一杯便滑送到男人手中。

  「你都快要變成稀客了。最近在忙些什麼?」服務生笑著,順便幫另一邊的女子添酒。這女的已經在這裡喝了一整天的酒了。

  「你們今天的生意很差喔。」男人一口灌盡了手中的酒,豪邁大笑,「小子,你又在酒裡面動手腳了吧?這麼多人醉倒,你不怕被你老闆罵?」

  「他能耐我何?」服務生顯得十分開心,「自己要把店給我管,就不要怪我把所有客人灌醉。」

  男人又是一陣猖狂,接住了服務生又滑到眼前的酒。

  這個中年男人是這個酒館的常客,也是少數幾個千杯不醉的好漢之一,尤其是在服務生的小惡作劇之下還能保持清醒簡直是神奇,加上總是會和服務生東聊西扯,因此服務生喜歡這個客人。而那對報紙夫妻雖然也是其中幾位飲酒不茫的神人,不過可惜的是他們只喜歡坐在角落看報紙,偶爾彼此聊一些在報紙上看到的話題——雖然這幾天似乎特別安靜。至於吧檯上那來路不明、這陣子才漸漸熟悉的女客人就瀟灑了,那飲酒的霸氣幾乎可以和那中年男人一比豪量,但服務生卻並沒有特別喜歡她,只因這女子太過沉默,不有趣。

  不久,炒飯的香氣傳來,男人用服務生好心借來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臉,便開始大快朵頤。

  「其實最近糟透了。」男人吞了幾口飯,才滿臉陰鬱地說道。

  「看的出來。怎麼?工作不順?」

  服務生又開始拖地,眼角瞥到男人搖了搖頭。

  「我這種男人,工作怎會不順?正確來說是有人害我無法順利工作。」

  「那也算是工作不順啊。」服務生苦笑。

  只見男人頭又搖得更大力,「報紙你有看嗎?」

  服務生也學男人搖了搖頭,指了指左後方的報紙夫妻。這酒館裡所有報紙都被他們給拿去嗑了。

  「那我告訴你,最近惡魔死得很快啊,所以一堆怕死的惡魔就像是趕火車一樣,開始到處殺人,為的就是要得到多一點靈魂假象,來佯裝人類逃命。」男人撕咬著雞腿,油漬往地板上滴了幾滴,「盧奧摩爾這裡大概還很安定吧,畢竟這裡的人幾乎都會用槍。但其他國家就不一樣了,巴斯特林死得最慘,因為那裡有個太繁華的迪塞街,裡面又都是一些只喜歡錢和女人的大肥仔。」

  「……我好像在聽某個跟我不相干的歷史。」服務生訝然,「我怎麼都不知道外頭已經這麼亂。」

  「就說你應該要出去走走的嘛,只待在這小酒館簡直就是與世隔絕。」男人喝了一口麥卡倫,響了一個大嗝,「不過我看這陣子你還是待在這裡吧,免得你這只會亂調酒的小鬼,一出去準被惡魔挖眼睛。」

  服務生難為情地搔了搔頭,邊幫旁邊的女子倒了一杯酒,這是第二十七杯。

  「總之啊,現在要去談生意都難啦,我自己也怕被殺啊,哪敢亂跑?我在芮弗吉那個港口重鎮躲了好幾天,好不容易聽說那個殺惡魔的傢伙跑來這裡,我才趕快回來。畢竟那代表了這裡的惡魔不是都逃之夭夭,要不然就都已經成為一堆沒命的屍體,絕對比哪都安全囉。」

  「——殺惡魔?」服務生差點沒把手上的酒瓶給摔碎,「惡魔是被殺的?」

  男人沒好氣地一手推過已經掃光食物的盤子,邊糗著服務生,「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啊,惡魔當然是被殺的啊,否則怎麼會死很快?」

  「這樣啊……」

  叩、叩。

  原本在角落的女子用杯緣敲了敲桌面,提醒服務生自己的酒杯空了。

  男人看了女子一眼,默默稱讚了對方的好酒量,又接著說:「最糟的還不是這些,雖然沒錢賺很悶,不過趁這個風波休息一陣子也好,畢竟惡魔消失對人類也有好處——不過當然前提是跟我沒關係才會這麼說。」

  說到這,男人喝了一口酒當作緩和。但就在這時,門口旁那三個原本正在玩牌的大漢卻突然起了爭執,似乎在推卸著誰出了老千,把一桌酒杯給掃得粉碎。不想多管閒事的服務生雖然沒上前制止,卻對地板上那些注定要自己清理的狼藉感到心情不悅。畢竟他們才各喝了一杯酒,又感覺付不出額外賠償杯子的錢,若是那正喝著第三十杯酒的女子突然抓狂摔酒杯,服務生的心情說不定還不會那麼壞,畢竟那女子前幾日付錢都付得很豪爽。

  「好啦,臉不要那麼臭,那些杯子錢我幫他們賠。」雖然話還沒說完,但男人還是有發現服務生的表情,便笑了笑擺上了幾張鈔票,「我還想要你聽我說心事呢,別一副怨婦臉,我可看不下去啊,哈哈哈!」

  「誰怨婦臉?」服務生哼了哼,心情倒是好了些,「你該不會要說你是剛從惡魔手中死裡逃生?還是路上巧遇了那個殺惡魔的傢伙?」

  「哈!我告訴你,我兩個都遇到了!」男人不知道在驕傲什麼,張手胡亂飛舞,滔滔不絕地開始形容起前不久才看到的畫面,「我在回來盧奧摩爾的路上,就遇到了那個殺惡魔的傢伙,是個男的,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人類,畢竟我沒看透假象的實力,不過多半是人類吧?沒聽過惡魔殺惡魔,也沒聽過天使會做這種事。」

  看見服務生那一愣一愣的表情,男人講得更津津有味了。

  「知道外圍那塊大型垃圾廢棄區吧?幸好那傢伙先出現,因為那裡竟然躲了五個以上的惡魔!我想他們是覺得,那傢伙應該會知道惡魔不會到盧奧摩爾來殺人,所以才故意躲在那裡。沒想到他竟然就來了!所以還好我是在他後面才到,否則早就變成惡魔的食物了。別看我現在好像講得很開懷,但那時候簡直是嚇死了!」

  叩、叩。那女子又在敲桌。

  外頭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刷刷地打在略顯脆弱的玻璃窗上,好不駭人。

  「我沒來得及跟那個男的道謝。不過他殺惡魔的手法真是沒話說,好俐落又精準。而且他在下手之前,都會先說一句話,你猜猜看他都說了些什麼?」

  男人豪邁大笑,把杯中的酒飲盡,卻在下一秒被無辜地揍下椅子。

  「你喝屁啊!趕快說他到底說了什麼話!你是要我急死嗎!快給我一字不露的好好說清楚!那個殺惡魔手法俐落又精準的男的到底在殺惡魔之前都說了什麼!」

  男人和服務生,應該說全酒館還醒著的所有人無不瞪著大眼,看著那把第三十二杯酒摔到地上、又狠狠揍了人的吧檯女子。

  「快說啊!」那女子用帶著紅色手套的手抓著男人的衣服猛烈搖著,並看著後者那幾乎嚇傻又腫了半邊的臉吼道。

  「他……他殺惡魔之前都會……都會說……」男人吞了口口水,「『我會真心祈禱你,能夠得到安息』——」

  「幹!」

  卯足真氣的壯烈一叫,女子撇開男人,甩下了一大筆錢就往外狂奔。

  「……」

  「……」

男人坐在地上,還沒從那震攝元神的驚人咆哮中清醒。

  「還好你只是被揍喔。」看報紙的丈夫翻了一頁,突然徐徐地說:「你們可能沒發現,但那個女人是惡魔,我看得出來。」

  報紙妻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也翻了一頁。

  但這間酒館卻同時大力地倒吸了口涼氣。

 

 

  「美女,等等,別急著走。」

  「……」

  剛從酒館奪門而出、又跑到全身風塵僕僕的蒂芙稍緩下速度,轉頭看了喊住自己的人影一眼,然後又義無反顧地繼續往前衝。

  「嘖,我就這麼不能留住女人的目光嗎?連路上的美女都不屑好好看我一眼。」人影呼出了口白霧,往旁輕點掉了燒盡的煙灰,「喂,妳是要找克多里‧狄諾夫吧?」

  原本已經跑得老遠的蒂芙猛地一個煞車,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才冷淡地開口:「錯!誰是來找他的啊?我是在找別人。」

  蒂芙那意料之外的回應,使得這次換那個人影獃了起來。半晌後才隱隱傳來一陣笑意,坐在巨大廢鐵上的腳從容地換了個姿勢。

  「那麼美女,妳在找誰?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呢。」

  「喔?」眨了眨眼,蒂芙滿臉懷疑地挑起眉,用力跳了好幾步回到人影附近的空地,「那麼,我在找一個殺惡魔手法俐落又精準,而且還會在下手之前說『我會真心祈禱你,能夠得到安息』的一個男的。我聽說他來到盧奧摩爾了,而且又在酒館聽到他最近出沒在這裡的大型垃圾廢棄區。」

  「……」

  「怎麼?你不知道?」看見對方沒反應,沒什麼耐心的蒂芙馬上轉身,「那我要走了。」

  「喂,妳真有趣啊,是在裝傻還是真的傻了呢?會這麼做的人就只有克多里‧狄諾夫一個人啊——」

  那道人影的話都還沒說完,眼前就閃過了數道殘像。人影下意識地往後仰了幾度,輕鬆地躲過對方突然近身的攻擊,還留下了閒情逸致衝著那一雙閃耀金光的眼睛一笑。對人影而言這樣的速度不怎麼構成威脅,那一舉一動簡直就像是慢速撥放的影帶那樣清晰。

  不過即使蒂芙往人影身上揮了一個空,卻沒怎麼介意,取而代之的倒是她歪起了頭,盯著人影彷彿在困擾著什麼。方才因為已然入夜,又是剛下過大雨的灰蒙氣氛,導致四周早已經是由陰暗難辨的黑影,在濃淡之間矗立、結構而成。所以蒂芙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看清楚人影的模樣,然而這一欺近,倒是讓她看了個清晰。

  「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你?」她看得很近,很仔細。

  人影有著捲捲的棕色頭髮,銀色朦朧的眼淺淡卻閃耀著月光,頹廢的鬢角與鬍渣貼在清秀的臉上,年紀大約二十五歲上下,但卻已經有一股大叔的奇妙韻味。

  「雖然妳是個美女,不過我還是不習慣她以外的女人靠我這麼近。」人影將有些慵懶的笑擒在嘴角,「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個人類,名字只有一個霸字,從小父母雙亡後就自己養自己。主業是保鑣,副業是殺手,目前正在追求世界著名的舞星——蓓麗蜜亞‧塔魯塔安。上一次和妳見面,就是在她首演的餐會上。」

  聽完蒂芙隨即恍然大悟,但臉色也因聽到某個關鍵名字而沉了下來。她雙手交叉於胸前,紫髮飄動風中,有些不悅,「喔。難怪我認不出來,因為那個時候你被克一腳踢得落花流水,實在是慘得讓我不太能記憶你的面貌。」

  「啊,真狠。怎麼能把我跟他相提並論?他可是一個注定要強到天地不容的天使啊。」

  「那就不要把自己裝得跟他很像然後用他的名義去殺惡魔啊!混帳——」

  怒吼,蒂芙扯開了自己右手戴著的手套,那隻沒有皮膚包裹的手馬上就激動地在瞬間鼓漲成不自然的大小,其中幾條紫色細小的微血管更是因此破裂,迸出大量血霧在組織液中載浮載沉,「我找你,是為了拿回你偷走的東西——即使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穆塔汀的。」

  「嘖嘖,妳就從來沒有懷疑這些是狄諾夫做的啊?搞不好是他自己跑回家裡,拿走自己忘記帶走的東西啊。」霸不禁莞爾。

  「他幹麻帶走?又不是永遠不回來,帶個屁!」蒂芙嗤之以鼻,「要我相信克會做這些事我寧願自己吞炸彈自爆!就算你把他的所有習性跟手段都學起來,然後整形整成跟克一模一樣,我都照樣開扁!不會被騙!」

  聽的出來對方已經非常氣憤,霸無奈地選擇站起了身,開始舒展著自己的四肢筋骨。

  「好吧,看來我不管怎麼解釋妳也不信,那就都算是我做的好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原本想找的可是兩個人呢,另外一位先生到哪去啦?」

  「霍努才沒空理你這個小角色勒,像你這種大型垃圾由我來回收就夠了。」蒂芙哼了哼。

  霸莞爾一笑,開始上下打量著後者,並緩慢地將手伸進外套的暗層內,「……果然早點除掉比較好呢,像妳這種傢伙待在狄諾夫的身邊,恐怕真的會發生一點奇蹟。」

  將手從衣服抽出時,霸的掌上多了一個未知的長形握柄。蒂芙瞥了一眼,卻沒什麼想要確認那物品來歷的意思,只是冷冷盯著對方的下一步。

  「讓我告訴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也許妳根本不想聽,但我還是得說,而妳也得乖乖聽我說。因為妳根本不了解狄諾夫,更不了解蓓亞。」霸避開了面前殺意十足的眼,他似乎隱隱看見對方那原本漂亮的圓形瞳孔開始變形,「原本惡魔殺人類唯一的理由,就是想要保護天使。但現在他們卻已經失控了,惡魔的本能已經從保護漸漸扭曲成單純對人類的殺戮,他們根本不明白,就算現在已經多麼難以察覺,但人類依然會對他們產生好感,在深層意識裡都還存有依賴。就算人類害怕自己被惡魔的孽氣吞噬,最終迷失自我、失去靈魂,卻還是在痛恨惡魔時難受地發現到一個事實——就算如何逃避,都不能否認需要孽氣來支持自己,因為人類根本沒有完整的純氣能讓自身獲得救贖。」

  「……」

  「惡魔忘了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人類,卻在數萬年之後,想要把人類趕盡殺絕。原因只是一個刻在靈魂裡早已變形的本能。如今,他們親手把一名自己珍視的天使給扭曲成一個想要毀滅一切的『茫』,這怨不得誰,更不用說是繼承她意志而出生的,那不完全的天使。」

  霸看著另一邊面容冷淡的女子,內心邊對蒂芙沒有打斷自己的話感到有些安慰,即使他知道對方早就已經不耐煩。

  「說夠了沒?」我根本沒聽進去。這句話充滿了這個意思。

  「嗯。我只問妳最後一個問題就可以開打了,所以我希望妳可以好好思考再回答我。」

  霸對於蒂芙的蠻不在乎並沒有多餘的惱怒,或許他一開始,就只是想要說給「他們」聽而已。

  只是想好好地安撫那些,已然蠢動的靈魂。

  他握緊了手上的握柄。

  「快問。」

  「妳是為了保護天使才來殺我,還是因為想成全自己的任性所以殺我?」

  「你剛剛有沒有好好地在聽我說話?我是為了要搶回克最重要的純氣才來找你,誰要殺你啊——比央!頭髮!」

  「好。」

  到底是誰沒聽誰說話還有待商榷,但蒂芙已經開始行動。

  一個縱身踢地上躍,隨著迅速分至兩旁的髮絲,她不及不徐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肘,毫不猶豫地將其扯離了自己的肩膀。血管同時清脆地應聲破裂,卻沒有噴出應當要失控壯觀的大量血液。一片怵目驚心的細白稠帶,在分離時依然攀著球型關節原本附著的凹槽上頭。

  「『諸紅』啊……」霸異常悠閒地感嘆了聲,然後將長形握把橫舉、及肩後拉,另一隻手則平伸於胸前,五指大開。

  蒂芙手中的諸紅也同時遽然變化,未流出體外的血液開始在那手臂的有限空間裡擠壓遊走,並侵蝕著大半肌肉和骨骼。最後則吞覆掉了所有可見的任何構造,只剩下過於鮮麗的殷紅。

  緊接著,從那原本擦艷寇丹的指甲開始,延伸到五個手指的所有關節都開始凝結硬化,直至每個角度都銳利得令人全身發麻。那隻手臂的整體更依然沒有停止膨脹——除了蒂芙抓著的部分,那區域像是氣血不通地呈現黑紫的顏色。

  揮旋起左手腕,蒂芙來到了霸的面前,不知何時那諸紅竟已大得像要吞噬獵物的巨型豹嘴,飢渴地簡直可以將後者這樣的高大男子給一口吃乾抹淨。

  霸看得出來,對方任何一個細小動作都能夠輕易驅動這驚人的龐然大物來瞬間取掉自己的性命,他眼神一凜,抓穩了時機,原本定在前頭立腕的手掌一個下壓,後頭握把的手輕微產生了抖動。

  即使看見對方有動作,但蒂芙依然沒有止住攻勢。然而下一秒突然迎面而來的不自然風向卻令她警戒大起,原本弧形下抓的諸紅五指馬上一個詭異的變形。

  物體瘋狂撞擊的聲音訇然大噪。

  「噫——!」被莫名其妙的風勢往後彈飛,蒂芙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前方未知的攻擊,亂中有序地揮舞著諸紅,可怕密集的聲音隨著動作急促地往她身上炸下。

  好不容易翻身跳到了一個廢棄跑車的背面,幾個震盪之後,攻勢終於突兀地在一瞬間停止了下來。

  即使用著驚人的反應能力躲開了大部分的攻擊,但蒂芙的身上卻還是免不了有幾道沒有順利閃過的擦傷。方才那種感覺就像是幾千萬支細箭,同時如針雨般爭先恐後不斷地向她襲來。然而那每一小支的威力,卻都如同一把緊實的劍那樣鋒利無比,是倍數乘上來的威脅。要不是有諸紅這種怪物般的武器,恐怕這一擊就讓蒂芙栽到了對方手裡。

  「沒想到那個小握把竟然這麼恐怖。」蒂芙隨便用上臂擦掉了臉上的血漬,一雙眼莫名地沸騰起來,「你上次怎麼不用這個,害我還抱持你很弱的心態跟你戰鬥。」

  「這哪能隨便用?」霸輕挑了挑眉,又是一個簡單的上下壓掌轟出攻擊,「威力太強的武器,不適合在那種有太多無辜大眾的地方使用,況且我那時也抱持著殺手應該都很弱的心情啊,誰會想到竟然是狄諾夫親自來殺蓓亞,雖然他也殺不下手。」

  嘖了一聲,這次蒂芙沒有再傻傻地往前衝,而是放鬆姿態隨勁往後輕靈跳動。與此同時,諸紅那利鋒般的五個手指突然軟化成鞭狀,像是有生命似地開始在空中快速蠕動,用詭魅如蛇的型態默契地擋掉所有攻擊,最終化散了這片箭雨。

  「那我只好認真點了。你要小心囉,惡魔的執念可是很強的。」

  蒂芙微笑,戰鬥才正要開始。

  這次是霸先採取攻勢。在他往前衝刺、運起握把、用三根手指壓掌之餘,蒂芙開始胡亂猜測著這個奇妙武器的運作方式。每個善戰的人都知道,如果要有效地抵制敵人,首先就必須看穿他所有的手法招式以及想法思維,並且在做最後判斷的時候,要先確定對方是否已經認真地使出全力。

  對方的攻擊就只是單調的一個動作,但卻會放出無形的萬箭。有風壓代表是靠速度的攻擊,無形的箭經由不斷與空氣摩擦來變得銳利……這些都是很好理解的部分,但令蒂芙感到疑惑的是,這道攻擊在結束時竟然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最後撞擊的聲音更是斷得太俐落而令人起疑。

  現在對方又從五指轉變成三指,所以攻擊恐怕也跟他伸出幾個手指有關——

  之所以蒂芙還有時間去處理這些看似複雜的資訊,是因為她多半是用本能和感知去體會這些訊息,頭腦閃過的也就只有簡單的思考。但也就在她跳脫戰鬥、正客觀評析對方的那一瞬間,她卻發覺自己竟然無端端被砍了腰際。還好也許是之前曾經被斬腹的關係,她才在那敏感的那零點幾秒的時間避開了要害。

  但她還是瞠大了眼。接著下意識掄起了武器反擊。

  就在霸也意料之外的狀態下,諸紅後端原本是上臂的地方,竟也同前端那樣瞬間硬化變成了一把鐮刀,報復般以眼還眼地往後者的肩膀、上至下地砍去。

  「哎唷危險!」霸像是踩了燙,緊張地往外撲倒。但這一撲倒又讓蒂芙傻了眼,因為他竟然就這樣撲飛了好幾尺遠才落地。

  不過就在剛剛瞟見對方的一瞬間,蒂芙明顯看到了霸的手上握著一把發著淡光的劍,而且四肢似乎也被相同的光給纏了起來。就算多麼幾近透明,但卻依然確實地紀錄在那一秒的印象裡面。

  光……?

  剛才被狠狠警戒過的蒂芙已經不敢再把注意力分散開來了,寧願用直覺去分析對方,畢竟她本來就不是個頭腦戰略派的人。她兩隻眼專注且確實地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果不其然,在霸止住滑勢的同時,他身上突然又閃現了比剛才還要亮一些的光暈——然而這次卻沒有直直地向她衝來,而是馬上消失。

  「這次是兩個指頭啊?」蒂芙挑了挑眉,那果然是代表攻擊模式轉換的暗號。

  細微的震動突地從旁傳來,方才的光暈彷彿裂化成兩隻靈活的貓,從稍前方的兩側上下夾攻。蒂芙轉著諸紅,準備先打下左邊的那一隻,接著再趁中間露出空隙時,再一個後翻躲過右邊那隻的攻擊軌跡。然而出乎預料的是,她才做出第一個揮擊,卻竟然沒有預期地打下那光暈,而是直接透過,已經運作動作到一半的蒂芙馬上發現糟糕。

  一陣心慌閃過,蒂芙用左手胡亂地用力揮動諸紅,讓自己微妙地在空中臨時轉了個角度。好不容易躲過這次攻擊,她才一剛落地,那兩道光暈卻彷彿早就鎖定了目標,轉瞬間又改變了方向,朝蒂芙的死角攻過去。

  「你的花招很多耶!」覺得有點棘手起來,蒂芙邊躲邊抱怨。如果早知道是那麼多功能的可怕道具,剛才趁對方長篇大論的時候,就應該要偷偷把那個握把搶來才對。

  不過看起來應該一次只能使用一個狀態。閃躲一陣子的蒂芙發覺霸並沒有其他動作,便間接地確定了這一點。邊亂揮諸紅的她開始專注在兩個光暈的活動上,雖然似乎什麼樣的實物都會穿透過去,但蒂芙並不會傻到覺得它們也會一樣很歡樂地穿透自己然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然而邊思考的她在閃躲過程中卻突然一個踉蹌,蒂芙的腳冷不妨地踢到了地上的鐵條,一個遲緩之間,兩個光暈分別從兩側已然狠狠逼近——

  一個從頭部傳來的抽動間,諸紅上臂的尖銳刀鋒竟然轉向後方刺出,接著蒂芙身體一縮,一道黑影馬上跟進裹住她的身形,兩個光暈便在原本要傷及蒂芙的位置上穿透了那片黑暗、在裡頭相互碰撞,最後裂為碎片消失。

  至於突然轉往後面攻擊的諸紅,刀鋒則刺在原本要從後方偷襲的霸的胸口處,但是卻沒有真的刺入,而是被一個若有似無的薄片檔下。

  「妳後面有長眼睛啊?而且那團黑影很犯規喔。」霸有點訝異。

  「你的握把才犯規!」蒂芙從黑影現身,一臉生氣地看著自己沒有得手的攻擊,「要不是有比央,我才根本沒時間管你勒!你以為我幹麻要在戰鬥前綁頭髮,比央可是我的軍師,專門看我的死角,有危險就會拉我頭髮,不然我早就被你給暗算了!」

  「真的是好犯規的幫手。」霸呵呵笑,好像對比央的存在多尊敬了些,「而且角度也抓得很好呢,原本應該可以刺進胸口正中間喔。」

  「如果要殺死你,我可以更準地刺進你心窩。」蒂芙將刀鋒移到對方心臟的位置敲了敲。

  目前的情況是只要蒂芙不收手對方就沒辦法有動作。因此前者有時間低頭看自己那微濕掉的衣服,這是剛剛那兩個光暈在穿透自己之後,爆裂時所造成的。而她也因此了解了那些莫名其妙、又濃淡不同的光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靈魂吧,是眼淚的結晶。」

  「……妳發現啦?」霸讚許地點了點頭,一手拋著那個像是握把的東西,「其實這只是個普通的方形盒子,我只是多做了一點手腳,讓這些裝在裡面的靈魂可以做出不同型態來輔助我罷了。」

  五指,是將一個靈魂打散成如原子般微小的數萬個粒子,利用高速去造成大範圍的攻擊。三指,則是將靈魂分成約十塊左右,附著在各個關節上增加極限的負荷量。兩指,是把靈魂一分為二,用相互感應的方式來夾擊敵人,並因為靈魂較完整而擁有追蹤的靈活性。

  至於眼前的光模,大概是將靈魂刮成數千片狀,進而達到保護功能的防禦罩。以程度來說大概是四指的指令。

  靈魂本身是會發光的虛無質,五指因為被分割得太細,所以根本幾乎看不出來,但結構被切得越少,則慢慢地會顯示出光芒。

  「我老實跟妳說吧,我可以使用的攻擊次數其實不多,因為並不是所有靈魂都能拿來這麼用,而且很不幸地我現在只剩下一個靈魂。」霸露出意味不明、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賊賊笑容,「要不要信我隨便妳,不過我接下來會使用我還沒用到的最後一個指令。」

  ……一指,威力大概很恐怖吧?蒂芙挑了挑眉。

  「用就用,囉唆個什麼啊。」不太能理解對方的思維,蒂芙只覺得這種忠告很莫名其妙。

  「……呃,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壞習慣。」

  通常這種似是而非的說詞都會讓人感到為難吧?對於眼前這個想法單純又直線的敵人,霸覺得自己說的話好像都不太能造成對方太大的動搖,而只會得到不太耐煩的反應,「總而言之,我想在用最後一招之前,再問妳一個問題。」

  「你是在每個重要時刻之前,都一定要問一個問題的人喔?我又不會殺你,之後再問不就得了嗎?真詭異。」蒂芙露出有些鄙夷的臉。

  「但我怕是我殺了妳啊。」霸一副心情愉悅,捲捲的頭髮使他有種浪子的頹廢感。

  「喔。那問啊,雖然我心情不太好。」蒂芙的左手又往對方的心臟處戳了戳,那防禦罩意外地有彈性。

  「嗯……妳覺得,一個惡魔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呃……青菜吧?」蒂芙隨便回答。因為她在那一瞬間,想到的是霍努每次在餐桌上看到青菜時的表情,每次都非常害怕。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妳、妳真的太有趣了!」霸笑了,笑得很糟糕,因為他幾乎沒辦法靠自己的意志止住笑意。

  「所以勒,問完啦?那開打了。」蒂芙迫不及待,正要動手把諸紅收回,卻被霸給制止了下來。

  「喂!還沒,這又不是正確答案!」大概是被嚇了一跳,霸停下傻笑,正經起表情,「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想到青菜,也許你們惡魔真的不喜歡啦,但想也知道惡魔最怕的應該是多餘的靈氣吧!」

  「你才沒常識。」蒂芙馬上反駁,下巴還不自禁地抬高了幾分,「惡魔的靈魂又不像人類會被影響變動,多餘的靈氣根本就不可能會有,那怎麼可能會怕!」

  「……啊!說得也是喔。」霸驚訝地睜大眼還揚起了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但下一秒卻又一轉態度,看著蒂芙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殺意,「那如果我有辦法在靈魂裡面釋放靈氣,情況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啊?」

  突然間,防禦壁破碎,來不及反應的蒂芙一刀刺進了霸的心臟。正當後者還在因這個畫面而感到錯愕,從頭髮上卻傳來了一陣強力拉扯,是比央的警訊。

  蒂芙下意識轉頭,看到霸的臉,更看到他帶光的雙手正從兩側往她的耳朵迅速靠攏。

  「——」

  腦中瞬間只有來不及了的這個想法。她又後悔自己沒在霸還在囉唆的時候,就先採取攻擊。自己真的太容易被影響了。

  蒂芙僵在那零點幾秒之間,對方的手已經貼到她的耳畔。

  深紫頭髮猛地散開。

  「再見。」她看到對方的嘴形。

  一瞬之間,只感覺到無限擴張的寂靜。

  ……

  然後……?

  慢慢睜眼,她卻看見黑霧不知何時早就直線切入了兩者之間,更在方才那一剎那被對方的雙手,炸散成點點零星。

  一陣撕心裂肺傳到腦海。

  「不要!比央——你這可惡的傢伙!」

  ——

  一個俐落的紅光弧形落下,終於吃到獵物的巨大豹嘴,滿足地開始鼓譟。

  被諸紅五指給緊緊絞住的霸,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並不是對自己竟然被抓到了感到恐懼,也不是覺得自己被掐到好像在下一秒就會變成爛泥,而是因為自己的攻擊失敗了。

  「不……不可能!」他聲音發抖的說:「就算這個黑影幫妳檔掉了大半攻擊,但我非常確定靈氣已經被我送到妳的靈魂裡面了啊!就算只有一點點,但惡魔都會因為那一點點的靈氣而馬上斃命啊!妳為什麼、怎麼可能!會一臉沒事地站在我面前!」

  但蒂芙並沒有理會霸的失控。她早就把諸紅丟在一邊,跪在依然泥濘不堪的地上,看著底下不發一語。

  良久,那樣屏氣凝神的專注,終於等到了地上的泥土微微產生了晃動,周邊細細的霧絲如漣漪般反向地往中心靠攏,最終漸漸形成為一個完整的黑影。

  一直到騷動停止,蒂芙才鬆了口氣。

  「比央!你嚇死我了啦!」一時放鬆下來,她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對不起。」黑影貼在前者的臉上,柔聲地安慰著對方,「有克的純氣,沒事。」

  「……」

  並沒有馬上停止哽咽,蒂芙安心地觸著黑影,彷彿要確認對方真的安好。

  然後她站起身。

  「原來一指的指令不是攻擊啊。」蒂芙抹了抹臉,走到霸的身旁。她雙手環抱於胸前,也不知道是在佩服對方的做法令她如此意想不到,還是對此感到無奈居多,「一指,是用一整個靈魂,製造分身遁逃。」

  「……」

  蒂芙自然地坐在一旁一個突出的鋼筋上頭,對已經幾乎被包成蛹狀的霸說道:「你說的沒錯,如果靈氣超過了靈魂的承載量,就算只有一丁點,都會成為劇毒,侵蝕掉惡魔的所有生命。」

  「但前提是,那個對象是一個惡魔。」霸苦笑地接著蒂芙的話尾說著,他在剛才已經自己得到了答案。

  蒂芙深吸了口氣。

  「沒錯。嚴格來講我並不是惡魔。」她平靜地說:「而是惡魔和人類生下來的,不完全的惡魔。」 

  ……

  「我的名字,應該只有蒂芙‧克拉維而已。」

 

第六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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